相映成趣的政治寓言：《時間規劃局》與《飢餓遊戲》

去年看到《時間規劃局》時頗有感觸，卻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漸漸也就先放下了，不料現在看到《飢餓遊戲》，又勾起了當日的瑣思雜緒，實覺兩片大有互通之妙。

形式上，兩片都是講未來世界社會底層草根反抗壓迫變英雄的故事，而且呈現出的故事趣味都很B級，編排不夠浩瀚深廣，會讓人覺得浪費了這設定超酷的故事背景，其可供挖掘延展的底蘊絕對無可限量。然在「時間就是金錢」、「想讓人民絕望就給他們希望」的驚人創意之下，真正動人處卻在於它揭示了我們所處社會的結構真相，而面對這個真相的態度，卻取決於觀眾對現實的認知水平與階級立場。

小時候不懂事，人云亦云的被壟斷話權的權貴所豢養的知識菁英誤導，跟著罵某人是暴君，越大越明白，「暴君」固然有其非，但歸根結底根本片的主人公本質是一樣的，「他」的真正理想是完成「推翻階級」這人類壯舉來擺脫歷史循環規律，這樣才有公平的前提與基礎。你是大作家如何，難道就能高高在上頤指氣使永遠被聖人般崇仰？清零！你是高官又如何，難道就能父爵子承代代享受無盡榮華？清零！管你什麼身份都要給我清零，誰也不許有地位、有身家，全部要靠自己勞作換果實，沒有人可以天生、永遠享有既得利益……可我們卻一度以為先富帶後富才是好的，殊不知先富的人一定會想方設法用盡一切手段鞏固自己的既得利益、高築圍牆形成階級圈。富與窮本就是相對並存的，沒富哪來的窮，沒窮哪來的富，人人都想去五星級大飯店吃山珍海味，沒人想當侍從被人使噢，可是為了讓上層階級享受，店小二永遠都得是店小二，你辛苦賺到再多錢，上流社會也會通過物價稅收各種政策讓你的收入永遠趕不上滿足你理想生活的水平，讓你世世代代都是窮人，錢永遠不夠用，因為不如此，權貴及其後人們誰來伺候？權貴必須保持一個讓賤民對上層建築永遠有所求的社會狀態來確保自己「仙福永享，壽與天齊」。換言之，這就是社會金字塔結構背後的剝削法則。獨裁也好，民主也罷，只要社會始終保持這樣一個結構，不管法制是否得彰，都不會改變大多人被欺壓的事實，因為一切法理、機構設置都是為了維持這個結構不崩塌而存在的，如果你錯覺得它是公平的，僅僅是因為你覺得該遊戲規則會被每個人遵守而感公平，卻忽視了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手裡的籌碼是不一樣的，有的人天生就處在了金字塔的頂端。當然比這個更糟糕的是：生在連遊戲規則都不遵守、可以肆意作弊的國度。

故此，這兩部電影都是建立在識破社會結構真相的基礎上，並致力於打破體製為主題，也因此不僅成為刺激好看的商業科幻片，更是兼具深度的政治隱喻電影。在《時間規劃局》里，那個在「貧民時區」不斷打劫他人時間的黑幫幫派從來不會被政府抓捕，因為他們殺害賤民不會影響到「權貴時區」對這個世界的統治安全，不會破壞整個社會的秩序，證明了法律只是維持大部份人給少數人當牛做馬關係之用，與公平正義無關，是以「貧民時區」長大的人永遠不能到「權貴時區」享受美好生活，因為他們的「時間」不夠支付，而權貴卻可以通過既定的國家剝削體系世代享用無盡的時間。

而在《飢餓遊戲》里，權貴為了防止賤民反抗壓迫，聰明地學會了《讓子彈飛》里姜文所用革命技巧的反義詞——穩定技巧，那就是不靠強壓，而靠疏導泄洪，把賤民們因為不公所產生的憤怒引向他處，給他們以希望，讓被統治的人們參加一個可以改變命運的爭冠遊戲，讓他們覺得每個人都有通過個人努力成為權貴一份子的機會，讓他們的情緒與精力消耗在無意義的自相殘殺與彼此憎恨中，讓人民陷入永恆不變的敵對分化關係，從而使權貴獲得安全，因為聰明的權貴深知給人民發洩的渠道，遠比武力鎮壓要靠譜得多，然而權貴們也害怕被識破，所以當兩位主人公不肯自相殘殺，而是選擇相互扶持，綻放了推翻體制的曙光、催生了民眾同心的萌芽，讓權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

這兩部影片還有一個共同有趣的地方在於：打破體制必須通過裡應外合。內部自絕難，外面攻堅也難，必須由攻城的人，跟身在體制卻對體制「審美疲勞」的人一拍即合，大事方可成。但最後我還是不得不說，推翻階級是一個烏托邦的夢想，正如抓住自己頭髮不可能讓自己離地三尺一樣，你想指望人民覺醒，換來的卻可能僅僅是人民出於身處不公平中的弱勢位置而對強勢者爆發的憤怒，而非喚醒了對體制本身的否定認識，加上人性私心作祟，很容易陷入混亂與輪迴。試想剷除人性劣根，除了滅絕人類，哪裡還有根本性的解決法子？是以身處階級，無法推翻階級，某人的偉大理想註定失敗告終。正如當年的《駭客帝國》，電腦世界完全有能力摧毀救世主尼奧，卻故意縱容給他發展壯大的機會來幫助自己殺毒升級，因為一個帝國的統治者如果真正夠聰明，會深深懂得自己的積弊光靠自己是革除不了的，必須藉助外力。也許實現兩個階級的實力對等、互相牽制，才是距離公平最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