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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雛淚(2005)--Oliver Twist

雾都孤儿/孤雏泪/雾都孤儿

6.8 / 34,302人    130分鐘

導演: 羅曼波蘭斯基
編劇: 朗諾哈伍德
演員: 班金斯利 巴尼克拉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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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vich

2006-05-04 19:14:37

新版《霧都孤兒》:認賊作父


此次觀看波蘭斯基新版《霧都孤兒》前,影院很貼心地送出海報及原著。你當然不能指望影院居然會送出厚厚的全本,事實上,那是一本冠以「青少年早期閱讀必備書系」的刪節普及版(四川美術出版社),刪得這樣厲害,其厚度約等於夾了廣告頁的晚報。我估計了一下,正常速度閱讀,可以在兩個小時內幹掉,同樣約等於影片的長度。

影片看完後,大略瀏覽了一下這本「青少年必備」,波蘭斯基的取捨和我們刪節版編者取捨的區別就出來了。我也是在「青少年」時看過這本名著,不過是完整的譯本。大部份內容都沉入記憶深處,只有兩個場景,因為書中配了很精彩的插圖,還記得。一個是奧利弗第一次誤打誤撞,被人昏昏沉沉地抬進布朗羅先生的宅邸,他在書房裡迷迷糊糊醒來,看見牆上掛著一幅女人肖像,只覺得親切萬分。原來那就是他的母親。我記憶中,天下此等巧事只有發生在狄更斯和金庸的小說里,只不過前者的現實主義場景,讓這種人工化巧合更為突兀。另一個場景是老猶太費金蜷在死囚牢裡的插圖,那張插圖實在太傳神,這麼多年我還記憶猶新,波蘭斯基大概和我有同感,影片中這個場景和那幅插圖如出一轍。

波蘭斯基對原著下刀刪節時,直接奔向我印象中的第一個場景。這個關節被揮刀切除後,連帶著什麼女人肖像、身份證明文件、陰險的同父異母兄弟,以及一堆中產階級的姑姑嬸嬸、小姐和未婚夫,統統唏里嘩啦,掉到手術台下面。狄更斯原作如此經營,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當初這部小說是在報紙上連載的,讀者多為中產階級,他一定要在開頭設計一個包袱,給孤兒奧利弗安排一個不錯的中產背景,不幸淪落入底層,然後一點點再爬上來。還有什麼比這種包袱更能吸引當時的中產讀者呢?典型的情節劇(melodrama),正像伯格曼所說:「拍情節劇的人可以毫不受限制地運用人類感情的各種可能,因為情節劇賦予導演絕對的自由,唯一要注意的事,就是必須懂得在情況變得太荒謬、令人完全無法接受之前,及時打住。」(《伯格曼論電影》廣西師大出版社,195頁,譯者翻成了通俗劇)十九世紀連載小說家和二十世紀情節劇導演面對的情形很相似,在短短一章內激起當天報紙讀者的情感反應和繼續閱讀(購買下一期連載)的慾望。這種情節劇的設計對於兩小時的電影來說,顯然是個大累贅。切除之後,影片敘事絲毫無損,反而得以輕鬆地舒了一口氣,更集中地表達導演主旨。波蘭斯基幹得漂亮。而我們的刪節版「青少年必備」則全數保留了這個包袱。由此,我們也可注意一點,狄更斯的天才在於他成功地完成情節劇功能的同時,能聰明地「打住」,而且給予小說那麼強有力的一個結局,足以刺激後世無數舞台編劇、電影導演發揮不同的詮釋。

波蘭斯基提交了一個具有強烈個性的答案。我懷疑,波蘭斯基重拍《霧都孤兒》,其目的就在於詮釋影片最後的死牢重逢,也就是我印象最深刻的那幅插圖場景:老猶太費金即將上絞架的前夜,布朗羅帶著奧利弗探監。我看電影習慣留意配樂,那往往是導演意圖的鑰匙所在。波蘭斯基運用大樂隊效果時極為節制,老到的導演就像宙斯,深諳音樂具有閃電般的威力,只能在中心節點上釋放。當奧利弗和老猶太擁抱在一起時,樂隊轟然奏出飽滿煽情的絃樂主題,由此,這個場景成為整部波蘭斯基版《霧都孤兒》中,唯一一個縱情之處。波蘭斯基放肆地讓一老一少兩個演員涕淚橫流,導演在兩個小時的陰暗場景和克制的敘事之後,猛然投下視覺和聽覺的雙重催淚彈!我看到此節,不由鼻子發酸,聽到周圍不少觀眾也噓唏不已。我身後有一對看電影的母子,母親整場都在苦心教育孩子:「這是好人在做善事,那是壞人在逼好人幹壞事,那是壞人得了惡報……」等到這個場景出來,母親沉默了。我由此可以理解「青少年必備」編者的難處,為家長著想,體貼地刪去了探監一節。

波蘭斯基在這個生離死別的場景,如此濃墨重彩,無法不令人得出兩人情同父子的答案。被此節打動的觀眾必定一點點回味出老猶太的父親功能來,是他收留了孤兒,給予他衣食住所,教給孤兒在無情霧都中求生的技巧,用土法為孤兒悉心療傷,讓孤兒生平第一次體會到家的溫暖和家庭生活的樂趣,這和他在習藝所、學徒工時遭到的虐待,簡直是天壤之別!波蘭斯基的老猶太不像其他影視版本中那麼兇狠陰險,任意打罵沒有斬獲的偷兒,相反,他總是勸兇惡的賽克斯行事要留有餘地。有些過激舉動可以解釋為無奈的防衛。哪怕最後和賽克斯商量要除掉「忘本」的奧利弗,也並非不可原諒,不是連亞伯拉罕都會對以撒下刀麼。在十九世紀讀者的頭腦中,對猶太人偏見甚重,這些情節自然被視作猶太人的天性偽善和藉此牟利。但今人視之,卻無不是人性流露。導演刻意借用奧利弗的感恩之情,來緩和觀者可能對老猶太偽善牟利的解讀,甚至不惜想像出書中沒有的情節:奧利弗流淚懇求恩主帶他去監獄,見老猶太最後一面。回頭打量,可以推測出波蘭斯基「第一刀」的雙重功效,除了讓敘事消腫外,還隱去了奧利弗的身世和生父,留出空白,等待老猶太的父親角色的進入。

父子告別之後,恩主布朗羅(繼父?)帶著奧利弗走出死牢,人們開始聚攏來,準備觀賞絞刑。此時,波蘭斯基的影片極其忠實於小說描繪:

「當他們走出來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一大群人早已聚集起來。一家家戶戶的窗日上擠滿了人,抽菸的抽菸,玩牌的玩牌,消磨著時間;人們推來擁去,爭吵說笑。一切都顯得生氣勃勃,唯有在這一切中間的一堆黑黝黝的東西除外——黑色的檯子,十字橫木,絞索,以及所有那些可怕的死刑器具。」

狄更斯的天才和波蘭斯基的詮釋在此驚人地融為一體,發出一個最強音的控訴,造成父子分離悲劇的,是經公眾認可、熟視無睹、公開展覽的合法暴力。而這種暴力的基礎,就是經過刻意詮釋的善惡報應。那位影院裡的母親和「青少年必備」刪節版對此,不得不陷入尷尬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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