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負即生死

我最喜歡這張海報

將棋這種玩意，也許大部份觀眾都跟我一樣，只知道它是某種日本流行的棋類，至於它的淵源、歷史和規則，看完電影我依然一竅不通，但懂不懂將棋對能不能理解這部佳作毫不重要，觀影過程中你甚至可以把它理解成象棋、圍棋或者是飛行棋，它們都沒有區別，因為只要有棋盤，那便有輸贏。

《聖之青春》的電影主題毫無疑問是勝和負，進而深化成生與死。

電影的開場讓我印象深刻，1994年，大阪，早晨的街道，櫻花飄散，一位店主剛開店就發現一個胖子倒在了路邊，店主以為自己第一時間應該叫救護車，但胖子醒來後第一件事就是拉住店主，讓人家送他去將棋會館。於是店主支撐著昏昏沉沉、口唇發白的他來到目的地，卻發現胖子和對手獨享一個安靜的隔間比賽，其餘還有許多選手扎堆在一個擁擠的房間裡比試，於是店主就納悶了，到底自己剛才遇到的那個不修邊幅且笨拙邋遢的胖子到底是個什麼人物。

這個胖子叫村山聖，報章將他稱為棋壇的「關西怪童」，他今天是來參加將棋聯賽的龍王戰，贏得此役他便可晉級，難怪他如此的在乎。

村山聖在乎什麼？贏。村山聖除了將棋喜歡什麼？漫畫，少女漫畫。緊接的下一場戲就是他躲在昏暗逼仄、混亂骯髒的的家中看少女漫畫，身邊的泡麵盒，垃圾袋和漫畫書堆積成山，我們一眼就能看出他是個御宅族，而且是純天然的，床邊幾張揉成一團的紙巾也能說明這一點（給美術組點讚），他看漫畫可以手不釋捲到連自己的晉級慶祝晚會都遲到。等他的上台發表感想時，我們發現他當眾講話還是很懂得把握分寸的，有一句話他彷彿是無意中說出來的，但我們無法忽視它的重要性——「晉級比我預想中晚了一年，但總算達到了。」

別看這個胖子平時的生活大大咧咧的，他對自己的人生規劃可是心裡有數的。村山如此堅信自己能達到某個位置，是因為他很清楚自己的實力，他如此在意進度早一年或晚一年，那是因為他沒有時間。

村山聖在小時候就被診斷患有腎硬化，嚴重時會無法排尿，血液粘稠，甚至影響性命，胖子原來也並非肥胖，而是這病還會導致全身浮腫，這是會跟足一輩子的病，用醫生的話來講就是「受罪」。村山聖在全片裡不算開頭的話，還有兩次忽然暈倒，家裡也隨時擺滿藥物，進出醫院必定是家常便飯。醫生說過他活不過20歲，他今年25，隨後他又患上膀胱癌，腎臟即將喪失機能，對他來說，今天和明天已經是一個接一個僥倖且奢侈的奇蹟，他必須在趕在死亡來臨前完成自己的願望。

村山聖的願望是什麼？在電影進行到中後段時，在他以一步妙棋贏了羽生善治後，我都還以為他的願望就是贏盡所有對手，成為「日本將棋第一人」。然而當他面對著真正的「日本將棋第一人」兼自己的宿敵羽生善治，他竟像個小孩一般，透露出自己的兩個願望，一個是成名後退出棋壇悠閒生活，另一個是好好談一次戀愛，然後結婚。

這一場戲是整部電影最重要的一場，也充滿了現實的諷刺，首先，羽生善治23歲時已經是集五冠於一身的棋聖，村山聖再厲害也只能活在這個被稱作「羽生世代」的棋壇里和羽生平分秋色，村山聖所執著的「勝利」某程度上是不存在的，而「悠閒地生活」對他來講，只要病痛尚在，「悠閒」二字無從談起。其次，羽生早已娶了女歌手畠田理恵為妻，無論事業還是家庭都讓人羨慕不已，簡直是人生贏家，村山聖連漂亮女生跟他搭話他都沒勇氣接，也許是因為自卑，也許是因為頑疾讓他放棄了。反正，這場戲的虐心之處就在於，同樣的兩件事，在村山聖口中是人生願望，在羽生善治耳裡是理所當然之事。

觀眾比村山聖自己更清楚他的願望不可能實現，緊接下一場戲，村山聖被確診出癌症三期，必須手術割除膀胱和前列腺，此時，電影的主題從勝負轉變成生死，又或者說兩者已經結合，叫向死而生。

聽到醫生的手術建議後，村山第一反應是問手術會不會影響將棋比賽，如果有影響就不做手術，醫生說不做手術他頂多只能活三個月，村山又問做手術能不能不打麻醉，怕會影響棋力，醫生表示不可能，村山表示自己再痛也會忍，母親看到他如此冥頑不靈，說了句「讓這孩子做自己喜歡的事，然後自己去死吧！」，然後痛心地離開了。最終是由於疼痛讓村山無法繼續比賽，他才乖乖做了切除手術，連睪丸都切除了，他後來輕鬆地說「以後不用再看黃片了，舒坦了」，作為觀眾我對此的另一種理解是，村山實現好好談戀愛和組建家庭的願望可能性已經為零，他這種對生死的淡然是建立於不切實際的偏執和沉迷之上的，無論如何，他不可能獲得他想要的幸福，也不可能跟這個世界和解，從而獲得心靈上的平靜，對大部份人來說，這就叫做失敗的人生，再加上他的病痛，這簡直是地獄難度的必敗人生。

當一個傻瓜向著一個不切實際的願望努力的時候，最壞的情況，他最終還是個傻瓜，而最好的情況，他成為一個悲劇英雄。接下來的結局我不說大家都能猜到是什麼，而村山聖到底是個傻瓜還是個悲劇英雄呢？我也說不清，但片名似乎已經交待得很清楚，它叫《聖之青春》。

村山聖死於29歲，正值青春末端，村山聖的青春就是他的人生，他的靈魂，他的棋局，他的全部，我們不可能看到他老去，不可能看到他人到中年因為願望無法實現而鬱鬱寡歡，不可能看到白髮蒼蒼的他哀嘆自己沒過上更幸福的人生，他永遠就定格在29歲，永遠富有野望，永遠焦躁不安，永遠計較成敗，在飽受病魔折磨的情況下，像個傻瓜一樣義無反顧，殫精竭力地為了實現自己不切實際的願望而莽顧生死，為了追逐無法企及的高度而揮霍完他本來已經所剩無幾的時光，人們也無需假設他活多十年日本棋壇會如何如何，他敗在了自己的一記無可挽回的錯著上，他倒在了他希望倒在的棋盤裡。

也許這個世界的不公和仁慈都在於，有些人的人生是如此的短暫，短得我們無法用「人生」這個長度去衡量他們的成敗，我們頂多只能用某個時段去評價他們的作為。在我眼裡，村山聖是個出色的棋手，他留下了經典棋局給後人瞻仰，他活得夠自我，愛得夠癲狂，贏得夠漂亮，也輸得夠徹底，這般模樣的他比很多人都更配得上「青春」二字。

至於這部電影的製作，我所知幕後花絮的略少，但必須說每個演員都交足了功課，松山研一的表演尤其讓我嘆服，純粹是因為他對村山聖這個角色的感情詮釋，動作模仿和神態捕捉，絕非外形變動，在我看來為一部戲增肥20公斤或減20公斤，軍訓半年，學習一門外語，苦練一套功夫等等，這些都是演員必須去做的準備，沒什麼大不了的。

最後，電影尾聲的時候我想起了《致命魔術》（The Prestige, 2006）裡面的一句台詞：「沉迷，是年輕人的遊戲。」 在《聖之青春》裡，村山聖和後輩下棋時也說了一句值得回味的台詞，他說——

「別擔心，人總有一天會死的，比起這個，眼前你應該把心思放在棋局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