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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ULLAND

2017-03-31 23:26:33

風會帶著我們走


《隨風而逝》是伊朗導演阿巴斯·基亞羅斯塔米1999年拍攝的一部散文詩一樣的電影,電影拍得很細膩,每一個場景里都有有一些非常有趣的細節,這些細節雖然游離於故事的主線之外,但是使電影擁有更豐富的質感。比如一隻在地上滾動的蘋果,一隻滾動干糞球的金龜子,一隻慢慢爬的烏龜,和村子裡隨處可見的雞,公雞或母雞,還有小雞仔。這些細節有的是精心構思的,有的是偶然之筆。

電影的故事是一群人來到一個山村,他們來自德黑蘭,聽說這村子裡有一個老婦人即將死去,就趕了很遠的路為拍攝葬禮做準備。這個山村處於一個仍然保留著很多古老風俗的地區,其中有一個可怕的風俗就是人們會在葬禮上自殘面部。在等待一個人的死亡的時候,他們品嚐起山村裡的草莓、蘋果、茶和牛奶,還有從麥田裡吹來的風和土。

電影的敘事非常散文化不容易概括它的主題和定義它的風格。如果非要定義一下這部電影的特色,那可以把這部看成是一部關於「洞察力」的電影。這部電影的主要內容都是主角細膩的觀察,它就像一部第一人稱敘事小說,主角在受限的視角中調動自己全部的好奇心去觀察、聆聽、感知、體驗。

《隨風而逝》的主角是工程師巴扎,飾演他的演員很有特色,架著一副圓圓的眼鏡,雙肩高聳彷彿一頭鷹。整部電影也可以看成都是他的觀察,他是一個一直在細心觀察的人,他的眼神一直在眼鏡片後面閃爍,非常警覺。電影裡有好幾個他凝神觀察的特寫鏡頭,每次拍完這個特寫,攝影機就會移到他的位置繼續進行拍攝,攝影機彷彿他的雙眼,拍下了他所看到的。這樣的主觀鏡頭在這部電影裡很多,每當他凝神觀察時,電影畫面都會有一種觸動人心的感覺。

這個電影裡除了那些完全以他所在的視角來拍攝的主觀鏡頭以外,那些對著他拍下來的鏡頭也可以看成是他自我意識的一部份,就像一個人在想像中站在自己對面觀察自己,觀察自己的靈魂。

電影裡有一個很有趣的鏡頭,就是他直接對著攝影機鏡頭刮鬍子,而他背後是對面樓上的那個女人,她一邊說話一邊在繞毛線,從左邊跑到右邊。這個鏡頭拍下的畫面如何理解?倒底是攝影機立在鏡子的位置拍攝到的畫面,還是這個畫面就是工程師從鏡子裡看到的鏡像?這是電影裡那些非常古怪的一個鏡頭之一。

很多人物只能聽到聲音看不到身影,或者只能看到背影看不到臉。阿巴斯對聲音敘事的功能情有獨衷。他曾經說過:「現實空間有許多維度,但是當我們看電影時,我們只看到了其中之一:就是正對著攝影機的這個。畫面之外的聲音提醒我們還有其它的維度,而這些是我們無法依靠螢幕畫面所呈現出來的……畫面之外的聲音證明了一個事實,就是當我們閉上眼睛,世界仍在運轉。」他在這裡匠心獨運而又不刻意為之,該隱的隱,該顯形的自然也讓它們顯形,完全不露聲色。正如他喜歡的一句佛教箴言:智慧從不閃光。

阿巴斯導演的電影基本上都是紀錄片風格的紀實影片,但是《生生長流》、《櫻桃的滋味》和這部《隨風而逝》就是第一人稱敘事的手法拍攝的,而像《特寫》、《何處是我朋友的家》、《橄欖樹下的情人》則是第三人稱敘事。前者,故事都有一個主角,攝影機就像是主角的眼睛;而後者,攝影機並不依賴於某一個人的視角來呈現影像,攝影機超然於外。

電影雖然在一開始也使用了很多主觀鏡頭,但是並沒有讓人覺得這是一部很特別的電影,它真正把觀眾帶進觀察模式的鏡頭是在影片放映了20分鐘之後,攝影師來到村裡的一個茶館。當他坐下並挨了老闆娘一頓訓斥之後,畫面外有人停車並和老闆娘吵了起來,這時候,他開始來回注視,並注意到對面坐著個也在來回觀察的老人。之後老闆娘夫婦也一左一右地開始吵架,他又開始來回觀察他們倆,他掏出相機,老闆娘則在畫面外不讓他拍照。然後那老人被人喊走了,他的眼光也隨著老人移動,最後人也追了出去,相機也忘了拿。這個用聲畫兩個維度分別構建的場景立體感很強,而其構建的邏輯或先後順序完全建立在工程師的注意力之上。之後工程師的注意力也成了聲畫剪輯和攝影創意的基礎。

這部影片的內容就是一個人慢慢觀察和熟悉這個陌生的山村的過程,就好像一次意識的覺醒。

它常常讓我想到彼德·海斯勒(何偉)的《江城》,這本書寫一個到重慶涪陵支教的美國人慢慢熟悉一座陌生的山城的過程,同樣是一個意識覺醒的過程。這個過程很有趣,會有一種天然的模進,一些主題重復出現,次第展開自己的全部內涵。先前只是一面之識的人慢慢變成了朋友,一些陌生的門向人打開,披露它原本神秘的內部空間。

工程師每天都要到一個處於高處的墓地去接打手機,因為只有那裡才找到信號。墓地裡有一個人正在挖坑,他也和那個老婦人一樣一直沒有露面,但是每次工程師到墓地去打手機都會與他說幾句。第一次他說自己「一個人工作」,這樣使工作變得簡單,工程師同意的話,因為他自己的三個同事的確讓工作變得複雜。第二次,一個穿紅衣服的女孩突然從坑裡爬出來跑掉了,跑得比害羞的兔子還快。工程師就取笑挖坑的人,說「一個人工作」雖然累但更有優勢,因為「一個人工作」無人打擾……最後,挖坑的人因為塌方而被埋在土裡,要不是工程師恰好在,他一定完蛋了。這個事件是對「一個人工作」這事又提出了新的看法,就是一個人挖坑會非常危險!

挖坑的人叫尤素夫,他和他的十六歲的小女友一樣單純,這在他們和工程師的對話裡表現的很清楚,而且他們倆的單純在電影裡相映成趣。當工程師抱怨他們的工作遇到了困難,要是也能用一隻鎬搞定就好了。他說: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給你搞到一把!工程師說他要的不是那種鎬。後來工程師到他女朋友家找牛奶並且給她讀詩的時候,問她認不認識弗汝,她說:認識。他問:誰?她說:高哈的女兒。工程師說他說的並不是這個弗汝,而是一個女詩人。

村子裡那位快要死去的老婦人,已經活了一百歲,她的兒子,一個拄著枴杖的老人每天呆呆地守在她的門前。全村子的人輪流送湯給她喝,這是村子裡的風俗,如果她喝了誰家的湯誰家的心願就會實現。工程師一直在打探她的消息,但是完全搞不准她怎麼回事,村里人送給她的湯,她有時喝有時幾天不喝,因此無法判斷她是因為要死了無法進食,還是單純嫌棄那些湯!但是最終,在喝了醫生給他開了一些需要衝服的藥片(也是一種湯)之後,她終於去世了。原本她住的那間閣樓門前總是擺著兩雙鞋子,現在則擺滿了鞋子。

工程師當然很喜歡影片中那個小男孩,但是他太喜歡逗他,喜歡說反話,最終還是把他得罪了,失去了他的信任。這個過程也許並沒有什麼意義但是非常有趣,雖然遺憾。這個小男孩身上帶有村中居民純樸的本色,他非常誠實,對待生活非常嚴肅。阿巴斯導演的很多電影關注兒童和青少年,在他的電影《何處是我朋友的家》和《讓風帶著我起飛》(編劇)中,小孩對待生活的態度都比大人還嚴肅。

工程師很喜歡詩。影片一開始,在他們去飛車奔往那個隱藏在群山中的小山村的路上,看到了道旁稀疏的樹木,他就朗誦了一句詩:「樹旁是一條樹木繁茂的小路,蒼綠美好甚過於仙境。」

在他與那個迎接他們的小男孩一起走在村子裡的小巷時,聽說這個非常漂亮的白色的山村取名叫黑谷,他想起了另一句詩:「當你不幸變得渾濁……」小男孩連接埠說:「……甚至聖水也無法洗淨。」這讓工程師大為驚奇,也許正因如此,他開始不斷用反話和古怪的問題和小男孩開玩笑。

再到後來,在一個漆黑的地下室裡,挖坑人的女友給他擠牛奶,她家的牛養在一個漆黑的地下室裡。可能是為了避免尷尬,工程師提議給她背誦一位女詩人的詩,一首優美的愛情詩:「……我的夜晚全然充斥著痛苦,你聽到影子在低語嗎?這份快樂對我感到很陌生,我只習慣絕望。聽,你聽到影子在低語嗎?這個夜晚一些事情正在發生。月亮赤紅焦慮,附著在隨時可能倒塌的屋頂上,烏雲,就像一群哀傷的女人們,隨時等候雨的降臨,一剎那,雲開霧散,黑夜在顫抖,地球停止了轉動,窗外,有一個人,在為你我擔憂。你,在你的溫室,放上你的雙手,那些溫暖的記憶,於我的手心,用你的雙唇,飽含生命的溫暖,來觸碰我的雙唇。風會帶著我們走……」

這首詩的最後一句也是電影的主題:人生苦短,該享受時要盡情享受,不必為過去和將來煩惱,風自會帶著我們走。

阿巴斯導演也是一位詩人,他一生寫了很多詩,像日本的俳句一樣短小精悍,詩里處處透著敏銳的觀察和淡泊生死的意境。他喜歡古波斯大詩人海亞姆,就是《魯拜集》的作者。《魯拜集》中有一首詩:

飄飄入世,如水之不得不流,

不知何故來,亦不知來自何處;

飄飄出世,如風之不得不吹,

風過漠池亦不知吹向何許。

這句詩正好可以回答那個著名人生詰問:「我從哪兒來,我是誰,我往哪兒去?」只有風知道,風自帶著我們走。阿巴斯提到過《魯拜集》,他這樣評價海亞姆:「他的四行詩就是對生命的永恆禮讚,但卻伴隨著無處不在的死亡,死亡幫助他握住了生命。」

人對死亡越警覺自然也會對生命越警覺。海亞姆的詩一方面讓人警覺人生短暫,死亡必然到來,另一方面他又把死亡描寫的很有詩意,人死後並不可怕,只不過是變成和塵土一樣的東西,還有可能被人製成精美的陶罐。人面對死亡的態度是:既要警醒又要無所畏懼,只有這樣才能品嚐到生活的甜美。對人來說,過去已逝只留回憶,未來可待但道路不定,唯有當下才是可以真正品嚐到的。影片中最後出現的老醫生,他的生活態度和他吟唱的詩句也表達了相似的精神:「他們告訴我她就像來自天堂的女神那般美麗,但我說,葡萄美酒更好喝,現實要好過山盟海誓,還有那來自遠方的優美鼓聲……

在這部影片的最後,工程師將那根枯骨扔進小河,然後嚴肅而悲壯的音樂響起,枯骨緩慢地經過兩頭正在啃青草的小羊,它們茫然不知,只顧埋頭享用天賜的美食。這個結尾也在表達那些詩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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