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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真命苦--Otoko wa tsurai yo

寅次郎的故事1/男人之苦

7 / 328人    91分鐘

導演: 山田洋次
編劇: 山田洋次 森崎東
演員: 渥美清 倍賞千惠子 光本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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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國誌異

2017-03-03 22:19:44

舊愛洶湧的山田洋次與流氓詩人寅次郎


我印象很深的一句顛覆我世界的介紹語是一段介紹捷克語文學的介紹語,我閱讀捷克文學還是來自政治的盜火和索引,魯迅是第一個介紹者;馬世芳是第二個;伊凡克里瑪是第三個。

我一生只服過先秦人、希臘人、波西米亞人和羅馬人,在藝術的撐與載上,東歐人給我的震撼最多:他們是經受苦難的一代代代代代人,他們因苦難而微笑;他們見苦難也微笑;他們調侃苦難、戲謔苦難、諷刺苦難;他們超越了苦難……

這樣的捷克里有一個人叫赫拉巴爾,和他書名給人的印象正好相反,最出名的介紹語如下:

他的作品一出來,大家都很喜歡,因為覺得他就是我們的一個街坊,他說出了我們的心裡話,因為我們每個人都很卑賤,而在這裡面我們能夠獲得巨大的認同感。赫拉巴爾的卑微以及他的小說中的小人物,為什麼這麼讓捷克人看得又哭又笑,跟他們民族的歷史有關係。雖然捷克人的生活很苦很壓抑,但是仍然要用這種幽默、玩笑來抗衡、消解來自從哈布斯堡王朝一直到納粹德國或蘇維埃帝國的沉重陰影(軍事經濟壓力以及伴生的宏大敘事)。前面說過,赫拉巴爾的小說讓捷克人又笑又哭,確實是這樣,一開始是覺得幽默,但越看到後面,就越是覺得幽默的深處是辛酸、本質的辛酸。

寅次郎就是這樣的一個人。要談寅次郎,要談的是我對寅次郎式人物和塑造史以外的整個序列。

近來常常感到腎臟的洶湧。熱潮的澎湃使我常常忘卻了我所在的地方。工作的時候、睡覺的時候、發獃的時候、失神的時候……都突然凝聚起來了,我還沒有做過什麼值得叫做「壓抑」和「釋放」的事情,這種感覺是異形的。今年才會有這樣的感覺,作為一個十分理性的人,要我理解「非理性」哲學和現象,總是很困難,我只能從概念上理解。今年不同,這是切切實實的體驗。因為沒有具體的指向性,我常常感到一種暴動凝結在體內的恐懼感,但我又很愛這種席捲。它看來暫時不會爆發出來,我只要靜待它洗過便可。

在我們今天,大眾在影視上口耳相傳的是《火花》、《海女》、《天地人》;漫畫和動畫是98年以降的新一代漫畫家和監督。要打一個比方的話,寅次郎和海女的區別就是手塚治蟲和五十嵐大介的區別。

或者為了便於談人物比較,也可以說是今敏和湯淺政明(新房昭之/渡邊信一郎/宮崎駿/新海誠等等)的區別。今敏的人物好看嗎?從裡到外都不是好看的,甚至有點醜陋。我記得今敏表達過類似的意思(富堅義博、浦澤直樹或許、應該也表達過,但富堅的人物確實第一眼就富於魅力),即要避免畫第一眼美人、迎合市場的美貌花瓶角色和流行生產出的無數平庸無奇的萌魅角色。這是有巨大的區別的:市場上充斥著趨向萌-肉的角色設定,而這樣的設定通常導致內容貧乏、劇情空泛;相反那些其貌不揚的角色反而使我們回味(這一點攻殼機動隊也算很注意的好作品)。

我們看一部作品的劇情,衡量一部作品的好壞,到底是根據表還是里?(我沒有徹底捨棄表的意思)是否我們都應該愛第一眼美人、國民級偶像、聖人君子?

寅次郎不是這樣的人。寅次郎的故事也不是喜劇。最奇怪的是寅次郎的故事也不是悲劇。

寅次郎的故事每一集的密度都很大,是真正屬於讓你「一會哭,一會笑」的作品。1969年的樸實作品,並沒有什麼超前的地方。今天的作品既不樸實,也不動人。我從來沒有在00年代以後的亞洲大眾作品裡得到「一會哭,一會笑」的體驗。單純的哭和笑也很少。

寅次郎屬於孤高的劇和角色嗎?響應思潮嗎?背離大眾嗎?都不是的。寅次郎是個會討好的人、非理性的人、口才出眾的人、愛表達和發牢騷的人、能被女人一句話就捧上天的人、動不動就離家出走的人、失敗的遊民、不會讀空氣的人、經常樂顛顛的人、說話不經大腦的人、心存道德圭臬的人、會講道理又不講道理的人、不自律的人、不好好工作的人、多情的人、和老一輩能打成一片的人、妒忌心強的人、渴望愛的人、愛出風頭的人、動作笨拙的人、屢錯屢犯的人、老土的人、卑微的人、莽撞的人、孤獨的人、彆扭的人……

這樣的寅次郎得到了很多女性的喜愛,但他非常羞澀,連最基礎的試探性問話都不會,女性對他是總角嬉戲的,看起來能展開生活,但卻得到了更多女性的「拋棄」。寅次郎38年沒有得到母愛,他是自卑的;他又能理解和寬容那些痛苦的過往。

在寅次郎的故事裡,哭和笑不會被超越,哭和笑也不會停止,人是會不斷犯錯誤的。寅次郎是個真正的愣頭青,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自己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他因此是當代再也看不到的誠懇之作和真實角色。和寅次郎的故事比,那些溫情的喜劇看起來是多麼矯飾。

引述捷克文學的那段話旨在表達敬意:日本竟也有這樣波西米亞的作品。在我印象里30-60年代日本是靜態、物哀的小津、人類素描的今村昌平溝口健二、嚴肅左翼反思的佐藤純彌。但我最佩服的是讓我們又哭又笑的平凡的山田洋次。寫到這裡我的渾身都是熱的,口是乾的,眼是濕熱的。

寅次郎其實非常會砲火車,這是他最詭異的地方:他什麼都懂。第一集賣書、第二集和老師神侃、第三集說女性應該……等等,這些都是連珠炮的。一個流氓說出這樣的話來,他是詭異的:他讀過書嗎?讀了哪本?怎樣會花用到這個地步?

狀態來了的時候,寅次郎其實是非常會判斷和引導風氣的,他比誰都溫柔;但就像請假王一樣,大部份時間他是沉睡的。

寅次郎是酒神的信徒,他從來不看風景和風紀;他想起什麼即成什麼;他喜歡扮酷,然而是小丑;他醜而又招人恨,然而他愛世人。

寅次郎的天分是厄運,他出場時會談詩,他退場時會反演。
寅次郎很像種田山頭火,他流氓的本質是詩人,他的流亡是詩。

錯誤不會被生活寬恕,人也不會寬恕生活;錯誤是綿延的,只有人能寬恕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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