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持站立》：闡釋的空間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不喜歡阿蘭·吉羅迪的《湖畔的陌生人》，同樣對《保持站立》沒有感覺。這兩部電影乾硬，觀看如同一根硬枝條塞進喉嚨。問題不在於吉羅迪以直接露骨的方式描繪性（這當然是原因之一），問題的根本在於電影中的人物如同符號般的虛無存在，他們被拋進影像空間中，在裡面只能依憑自己最原始的慾望與衝動展開活動，並迅速被引向不可測知的情境。

這就是發生在《保持站立》中的情形：男主人公在一次偶然的出行後，遭遇了一系列關係，它們將其捆綁，令其無法脫身——因為女人懷孕，原本的一夜情演變為與這個家庭若即若離的關係：他既無法徹底進入（沒有法律關係），也無法脫身（名義上的父親）。因而，這次也許只是為了寫劇本採風的旅行成了災難的肇始。他肯定更近傾向於同性，但現在他卻捲進了異性戀最正常（對他而言是最可怕的）的後果中：一個孩子。他真正的性趣也許只是半路上偶遇的那個男孩，被他吸引，因而一次次地回去找他。雖然最後他沒有獲得對方，但補償給他一場讓人震驚的反常性愛。他就像無頭蒼蠅，已經失去了任何抉擇的能力。就像那個電影劇本，必須按時給老闆報告進度，每天都得絞盡腦汁地寫上幾段。

《保持站立》顯得難解，在於導演在簡單的符號與隱喻背後省略了許多可以幫助闡釋的東西（它仍然是闡釋的）。人物在不受控制的情境中裹挾而去，動機越來越無法被探知。這樣也許是好的，不會令觀眾陷入闡釋的陷阱。但真正的問題在於，導演阿蘭·吉羅迪也是這樣想的嗎？「保持站立」，這個帶有命令語氣的短語已經預先向觀眾告知了他的意圖。電影最後，主人公與女友的父親面對狼群的圍擊，作為深諳草原生存法則的父親喊出了「保持站立，不要動」的口號。至此，前面通過符號與隱喻建立的「闡釋」大廈瞬間土崩瓦解。因為「保持站立」為觀眾提供了完美詮釋這部電影的鑰匙，當你拿著這把利器折回去解開影片之前苦心孤詣鋪設的闡釋戲碼，所有闡釋的困境都得到了解決。

這是導演意圖侵入影像的明證。它宣判了觀看可能性的死刑，同樣也是影像的死亡。這也是為何我無法喜歡《神聖車行》的原因，在這部電影的結尾，那個猴子的現身同樣暴露出導演的意圖：對好萊塢電影工業的批判。其實完全可以不必如此，不必非要等至結尾才小心翼翼地抖露出自己的伎倆。「主題」可以先行，但關鍵在於它在以何種方式先行。

在蔡明亮的多數電影中，都是「主題先行」的路數。《郊遊》和《保持站立》實則很有相似性，我們就以此為例吧。《郊遊》結尾，李康生和陳湘琪扮演的角色面對牆上的壁畫長時間的凝視，他們是在以一種想像的方式進行「郊遊」。因為城市已經被各種建築佔據，再沒有可以郊遊的地方。他們只能面對一幅畫有青山綠水的壁畫展開一次想像性的「郊遊」。在此，蔡明亮以同樣直接的方式展示他的主題：邊緣人在城市的生活反映的正是現代消費社會的弊病。

但與阿蘭·吉羅迪的電影相反的是，蔡明亮的電影沒有引發任何尷尬的情景。原因或許在於他在先行的主題背景下提供了闡釋的適當空間。如果不仔細觀看，觀眾可能根本覺察不到《郊遊》的最後確實是在進行一次「郊遊」，他們很可能把這個極長的鏡頭看成是一次「行為藝術」。在這裡，導演的意圖與觀眾的闡釋之間便拉開了一段空間。但阿蘭·吉羅迪（或卡拉克斯）簡單粗暴地消滅了這種闡釋的空間，而將自己的意圖直接灌輸進觀眾的大腦。這樣，觀看不再是開放，而是在迷宮中被引向一個唯一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