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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聲 The Wailing

哭声/哭城/谷城

7.4 / 31,948人    156分鐘

導演: 羅泓軫
編劇: 羅泓軫
演員: 郭度沅 黃政民 國村隼 千玗嬉 金煥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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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色全味

2017-01-12 08:15:27

《哭聲》:無需真相的類型實驗


羅泓軫大概是韓國導演中繼朴贊郁奉俊昊後最令人期待的類型作者了:所謂「類型」代表了他的商業性,「作者」又顯示了他強烈的表達及導演意圖。無論是商業性抑或作者性,羅泓軫的新戲《哭聲》(The Wailing,2016)依舊兼備,但《哭聲》又與羅泓軫之前的作品全然不同。自《黃海》(The Yellow Sea,2010)之後,羅泓軫花耗六年時間才交出《哭聲》這份答卷,究竟他做了什麼改變?

《哭聲》與以往羅泓軫的電影不同之處在於,它是一個類型實驗,或至少是他對於自己已有類型經驗的一種實驗、一種顛覆。表面上看,羅泓軫過往的類型電影,無論《追擊者》(The Chaser,2008)抑或《黃海》,雖然在手法上側重導演風格,或有些反類型的設計,但在整體題材上皆是比較傳統的犯罪電影;但《哭聲》卻很雜,雖整體脈絡看似是緝兇的主線,但電影中則有神怪、宗教、恐怖片等元素,令到整部戲充斥著一種濃重的未知和不確定性。

不確定性不止是指電影的「類型」,還包括整部電影的劇情,許多觀眾看完仍覺得雲裡霧裡,分不清孰善孰惡。我也理解許多觀眾不喜歡本片的原因,因為整部戲的語焉不詳看起來像是在玩弄觀眾,完全不理邏輯和合理性。但我卻覺得這是他的另一次實驗:無需清晰地道出真相,反而更側重去描繪人物在這種不確定性下的恐懼,以及藉此引導出觀眾的慌亂和不安,而在這種不安中去營造所謂戲劇和烘托電影所要闡釋的主旨。聽說在完成版中羅泓軫刪除了一些重要的場口,而那些刪除的場口恰恰是能幫助觀眾更明晰地預見人物的善惡,而釐清楚所謂邏輯和真相。但事實是,如果觀眾對人物善惡有了確切的判斷時,這部電影所要試驗的那份「曖昧」以及電影所要闡述的主旨就變得無力了。

羅泓軫在《哭聲》中要營造曖昧,其實是在實驗劇本中的「共情」技巧。基本上,劇情就是不斷引導著觀眾去相信和懷疑每個人,當觀眾對於一個人物產生「共情」之認同感時,觀眾是自信和安全的。但羅泓軫在《哭聲》中卻大量顛覆和打破這種「共情」:上一幕觀眾篤定相信的好人,下一幕就可能完全變臉。最後有一幕鍾九徘徊在少女和韓國巫師間的戲,就是「共情」技巧的高潮,角色和觀眾的信任反覆在兩個人物身上飄移,造就了一種強烈的不安感,將觀眾的自信心完全打碎:因為似乎誰都不值得相信與依靠,而這種難辨是非的氣氛才是真正令人恐懼、膽寒及絕望的,而這個氣氛下主角無論做哪個選擇,無疑都是一次高風險的賭注。另一方面來說,羅泓軫這次在《哭聲》的戲劇高潮中大玩「共情」,其實已經是對過往自己的顛覆。無論《追擊者》和《黃海》,戲進行到最後,總是有一些非常血腥的場面或動作戲碼,這是傳統商業電影的一種套路化的高潮模式,但《哭聲》中,羅泓軫其實完全摒棄了這類用動作場面和直接的視覺效果牽引高潮的做法,轉而將重心放置在人物及人物心理之上,最後一幕鍾九和日本人兩場戲來回對切,用了頗長的時間去營造那份懸念,對我而言是更具備膽量、更破格的做法。當然我覺得選擇這類做法其實頗為危險,顯而易見的一點是他非常容易觸犯觀眾,因為反覆的轉折像是在炫耀技巧,同時亦打破了觀眾的信任,難免招致一些口誅筆伐;其二是因為摸不準效果,以類型片的結構而言,整部戲的高潮其實是缺失類型片所需要的「場面高潮」的,而取而代之的卻是「心理高潮」,只專注於營造情緒及氣氛,缺失「場面」,觀眾是否買帳?故此不但是戲中的人物不安,觀眾不安,創作人必定也存在著不安。而羅泓軫敢於去做這個實驗,對我而言就是值得肯定的,他大可重複前作的經驗,在結尾處繼續營造場面和血腥,輕而易舉又簡單有效,不是嗎?

我一直以來也比較反感太多「扭橋」的電影,因為多數都是玩弄通俗和耍小聰明,但羅泓軫玩「共情」和轉折,在我看來又有另外一層含義,是因為這類技巧其實迎合了電影的主題。電影開篇就用《路加福音》(Luke)道出「懷疑」的主旨——「你為什麼懷疑呢?」——人為什麼會懷疑,信任被打碎之後的疑念和恐懼是整部戲所要追溯的主題,結尾又用日本人的對白來首尾呼應這份主旨——當你懷疑他是魔鬼時,在你眼中他就真的是魔鬼了。這類主題先行的概念在羅泓軫的舊作中也非常少見。看羅泓軫的訪問,他提及自己的創作概念來自于思考「為何有人會受害」這個命題,但電影呈現的卻是一種沒有答案的「混沌」狀態,就像摸索的過程,由一個點開始,而慢慢深入,結果卻呈現出了另外一個面向的複雜與曖昧,就像他所要講的「懷疑」一般,沒有定論,而只是檢討人為何無法真正去「相信」的一份原罪。因為如此,《哭聲》中的一些模稜兩可、似是而非的狀態在我看來也就變得情有可原了。

《哭聲》以「警察」發現「兇案」這一事件開端,表面上塑造了一個犯罪類型的假像,似乎是延續自己的類型特色,但其後卻完全是恐怖電影的路子,「警察」在其中完全被動而無能,是恐怖電影中的受害者。事實上羅泓軫的類型實驗的本質在於完全放棄自己手到拿來的犯罪類型經驗,而直接嘗試恐怖電影。而另外一個被羅泓軫放棄的類型經驗是他改變了自己一直擅長的「都市」環境,轉而利用一個山村的空間去製造整部戲的衝突。相對在城市中容易經營「場面」,山村的整個環境、空間便更容易經營所謂的「氣氛」——在選景和許多場口的氛圍設計細節上,足可見羅泓軫在這方面的努力和嘗試。本片亦不乏大量宗教元素,但這方面我卻覺得他的實驗不太成功,頗有些弄巧成拙的意思,很多時候他執迷於展示宗教的所謂奇觀特色(譬如那個漫長的跳大繩場面)明顯多於對宗教本身真正的探討。還有日本人的人物設計,似乎要影射一些日據時期的歷史,但在整個劇情的映襯之下,所謂的隱喻和影射其實都顯得頗為淺顯及功能化。

縱然我承認《哭聲》有這樣那樣的一些問題,但我仍是欣賞羅泓軫是次的嘗試。在韓國電影如此「好景」的情況之下,一個備受矚目的類型片導演大可以重複自己的經驗,每年一部犯罪電影,安全又保險,但他願意花六年時間去磨礪一部新作,去顛覆一些舊有的思維,去嘗試一些實驗,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哪怕作品本身未必那麼圓熟、完整,實驗未必那麼成功,於我而言都是值得讚賞的,因為我看到那份創作上的踏實與沉著,誰說拍攝類型片就不需要用心?尤其對比我國那些每年都出新作,卻連依葫蘆畫瓢都力有不逮的導演們,便更顯可貴。

若要總結什麼,我想說:我會繼續期待羅泓軫。

(《迷影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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