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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的藉口 Nagai iiwake

永远的托词/永远的借口

7.2 / 834人    124分鐘

導演: 西川美和
原著: 西川美和
演員: 本木雅弘 深津繪里 竹原手槍 池松壯亮 黑木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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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樂分裂

2017-01-05 06:23:12

橫亘在謊言與真實之間的曖昧矛盾


作為是枝裕和的嫡傳弟子,西川美和不僅從風格上一手繼承其師細膩風格,在題材方面也是無限接近,比如今年師徒倆心有靈犀地將男主角定位於「作家」,只不過師傅聚焦於失意落魄的作家,而徒弟則將鏡頭對準一個功成名就的作家。有趣的是,兩位作家在自己筆下的文本真實與當下眼前的現時真實都不約而同地陷入迷失。《比海更深》和《永遠的託詞》兩部影片均獲得第29屆日刊體育電影大獎四項提名,西川美和這部根據自己直木獎候選小說所改編而成的電影,亦得到是枝企畫協助,更烙上濃濃是枝裕和的痕跡。 序幕卡司映現時,深津繪裡的名字出現得挺晚,心裡還奇怪這麼一位大牌怎麼卡司位排得那麼後面,畢竟這次她與本木雅弘的合作,是繼1995年《最高的單戀》之後時隔21年的再度共演,加上本木雅弘也是繼《入殮師》後,暌違七年後重返大螢幕,相當令人期待。劇情推進一刻鐘後,心裡大約有數了,如同西川美和酷愛的以死亡、葬禮、失蹤或意外為正片引子一樣,此番又是將死亡陰影先行籠罩全片。從處女作《蛇草莓》爺爺的葬禮開始,西川美和的慣用手法就是以死亡為分界點,倒敘回憶,貫通未來;《搖擺》以真木陽子不明真相的失足摔下吊橋,引發兄弟間看似牢固的情誼搖晃震盪;《親愛的醫生》則以笑福亭鶴瓶飾演的庸醫伊野治失蹤為懸疑倒置,眾人記憶閃回拼湊出的往事拼圖;《賣夢的兩人》稍有變奏,不過也是一出異於日常的變故——一場將家產燒為烏有的大火,鋪展開故事。深津繪里在平靜甚至頗為冷淡地幫作家丈夫津村啟剪完發後,就與閨蜜出發旅遊了,關於她的最後一個鏡頭,是攝影機慢慢貼近她的視線,變為主觀鏡頭,望向白茫茫的車窗外,從深津繪里冷而麻木的眼神裡,觀眾很容易被移情,為下文的悲劇有了一點點心理鋪墊,甚至我會得出這樣一個類似幻想的結論:夏子是否預感到了悲劇? 鏡頭切到正在偷情的丈夫那邊,在凸顯衣笠幸夫的行為於性格的目的功能上,能輕而易舉達成,但這種大反差的偷懶方法和後面流於說教的橋段一樣,往往不能滿足觀眾深層次的情感需求,也讓某些資深影迷對套路化的發展失去期待,可能這是西川美和與其師的差異所在。不過是枝裕和近年來也越來越溫情化,越來越四平八穩,大波動大幅度的情節走向漸漸少了,《永遠的託詞》劇本反而有是枝裕和早中期的影子。 從拒絕夏子當眾喚他「幸夫」開始,我們心裡大約對這個人有了初步定位——虛榮自大,自以為是,無視妻子,忽略過往,功利性強。因此當出軌對象也討厭起他時,性格的樹立及發展已經完成大半,衣笠幸夫被年輕女孩指責「誰都不愛」時,茫然及麻木的神情十分到位,他其實就是一個躲在殼裡的可悲自大狂,沉湎於光榮歷史的人氣作家,已然走上下坡路,編輯詰問他的話令他惱羞成怒,不過他依然十分享受扮演一個「沉浸於失妻之痛」的名人,葬禮上得體的致辭和誠懇的悲傷表情,內心不由對自己萬分滿意,竟忍不住在網上搜索起評價來。這些虛張聲勢,到底也抵不過內心發虛,搜索詞的逐漸變化體現了幸夫色厲內荏的本質,人物形象得到進一步完善,這些細節鋪設都是典型的西川美和風格。 與其完美公眾形象成為鮮明對比的是夏子閨蜜的丈夫——大宮,一個大大咧咧、動輒痛哭的粗魯男人,性格簡單直爽,感情充沛濃烈,陽一代表著衣笠幸夫不遠回首的平淡過去,因此幸夫一度拒絕陽一的存在以及單方面闖入其生活的意願。不過,當幸夫目睹陽一一家亂糟糟的生活時,或許是出於心底殘存的一絲溫柔,或許是懷著找尋素材的目的,也或許是想打破目前故步自封的狀態,更或許是全因連他自己也無法察覺的某種優越感(兩處住所的對比),他開始進入大宮陽一和兩個孩子的生活。 西川美和在拍攝《搖擺》時曾表示:「兄弟,這僅僅是靠血緣,被連結在一起的兩個人的關係,是多麼的稀薄和危險。這就是我想要描寫的。當然,這種關係也有發展的可能性。我個人的希望,是通過這部影片,能夠發現人和人之間心的相連。」這番關於接家庭結構和家庭成員關係的宣言可視作她所有作品的宗旨,也是她所有作品的素材靈感源泉。幸夫與男孩真平與女孩小燈之間的關係從不無對立到慢慢融合,通過幾組有意思的鏡頭表現——深夜等候公交車、看動畫片、吃飯、騎車上坡等。這個階段的幸夫在外部行為上似乎有所改觀,甚至在和大宮陽一一家去海灘時,幻覺中出現夏子的形象,在一定程度上故意誤導觀眾,彷彿幸夫內心的冰山有所融化,影片基調往「治癒」方向越靠越近,可是觀眾心裡仍有疙瘩,畢竟幸夫至此一滴淚都未流過,即使他已不再愛妻子,無論如何也是一個非正常的舉動。這個奇怪的細節被兩個人捕捉到——一個是夏子生前的理髮店同事,質問幸夫「你想過她的生活嗎」;另一個是幸夫的助手,池松壯亮的戲份不多,但對劇情有助推力,他不動聲色地問幸夫:「老師你還沒哭過吧?」。幸夫當然很尷尬,是的,尷尬混合著麻木,以「套中人」的樂觀無畏扮演著保姆的新角色,並享受著與「失妻名作家」同樣本質的虛榮角色。 如果這麼拍下去,影片很快就要滑向平庸的深淵。西川美和拋出了戲劇轉折,首先是破壞幸夫和大宮陽一一家以及小燈的老師共處的和睦氛圍,西川美和再度運用其剝離生活真相的拿手好戲,在剝掉第一層「功成名就,歲月靜好」的皮之後,繼續剝第二層「互助即救贖」 的皮,這大概就是平庸導演與好導演之間的區別吧。生活並沒有因為他們不提傷心往事、無視傷疤並未痊癒,而變得溫馨美好,心病依然是心病,梗結依然是梗結,小燈生日會上無心的幾句話,揭露了每個人其實仍停留在原地,問題不會因為沉默而消失。其次是破壞大宮陽一與真平之間似乎相互諒解的父子關係(之前幾乎未正面提到),父親獨自沉浸在失去妻子的悲痛之中,卻未意識到孩子承受的巨大壓力,也折射了妻子還活著時,他作為父親缺席的事實。再次是繼續破壞觀眾從影片第一幕獲得的觀感,幸夫從夏子手機里找到了最後一條未發出的資訊:「我再也不愛你了,一點也不。」他的殼終於全碎了,所有的假裝和扮演像是一出醜陋的滑稽戲,他照見了自己的醜陋和自私,他的無奈和絕望,他的無能和冷酷,以為站在世界巔峰,其實早已跌落谷底;以為可以裝作和死亡共生,其實早已行屍走肉;以為人生很長,其實往往來不及告別,而最讓他痛苦的是,他無法和死亡較量,已經無法說聲「對不起」,這也是他終於撕碎溫情面具的決心臨界點,也就是他和大宮一家暫時斷交的契機。幸夫也終於發現關乎妻子的記憶不僅單薄,而且充滿疑竇,關於記憶的自我篡改及不確定性這一特質也是西川美和在歷年作品中反覆呈現的,如《蛇草莓》中哥哥十分確定找到的蛇草莓,妹妹卻從未找到過,如《搖擺》中弟弟對哥哥是否故意殺人的判定,如《親愛的醫生》中村民回溯醫生從醫經歷。你所看到的生活遠非生活,你所聽說的人生遠非人生,記憶會說謊,記憶會欺騙,記憶交織著秘密與謊言,謊言與真實之間存在著曖昧的矛盾。幸夫在回憶的迷宮裡再次喪失生活的動力(如果說之前擔任保姆,讓他至少在表象上擁有「治癒」的可能。),重新墮入毫無意義的生活。 這三個破壞是整部影片的轉折點,並逐漸引發影片的高潮,讓分崩離析的人物角色們再一次聚攏,彰顯劇本的紮實與打磨功夫。大宮陽一由於和兒子爭吵心煩意亂,開卡車出了車禍,劇情並未滑向進一步狗血,克制止步於輕傷,重點給到幸夫重新聯絡上真平,兩人一起趕往車禍當地醫院,一路上一大一小心結的逐漸解開,讓影片的情感逐漸趨於高潮,而陽一和真平的相互諒解,讓獨自乘新幹線回來的幸夫遁入光明,靈感突降,久違的文字重新落於筆端,他寫道:「人生,就是他人。」我得承認,這句話非常說教,非常心靈雞湯。可是我也要承認,真的被結結實實感到了。失去親人的悲痛容易理解,但如果是一個將自己隔閡於心靈之外、放逐自己於人倫之外的局外人,他的悲傷,可能要等許久許久才能軟化、稀釋成觸手可及的溫度,這種老生常談對他來說,才是真正的「救贖」。那些曾放棄生活的人們,終於在歷經誤解與釋然、落魄與奮起後,拐入意料之外,珍視生的每一刻與死的另一邊。 影片的結尾,你儘可以貶之為可預測的雞湯套路,但又有什麼關係?純淨如冬日陽光的手嶌葵版《綠樹成蔭》,像遠處春日汩汩流淌的山泉,將身心滌盪一清。以剪髮開場,以剪髮收尾,結構合攏,時光走了一圈,即使物是人非,即使謊言與真實繼續曖昧繼續矛盾,即使我們只能做遠望的平行線,我們依然相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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