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為上首，佈施不拘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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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片婆娑的樹影之中，露出了一小塊湛藍而靜謐的天空，樹影之下，是一叢剛剛躥出新綠的雜草，一朵小小的白色野菊花，在這片荒地之上，孤獨而執拗的綻放。

這個超凡脫俗又飽含象徵意味的場景，便是韓國導演李在容的新作《酒神小姐》的片頭。這部描寫老年性工作者日常生活的影片，娓娓道來，平淡如水，卻在我的內心掀起了巨大的波瀾，以致於在看完之後，就迫不及待的發了一條朋友圈，我心目中的年度最佳韓影，就此誕生。

要分析此片的優秀，還得從片名入手。《酒神小姐》這個譯名，不知道是哪位網友隨手所為，其實和影片的主題相去甚遠。相信他是從英文片名《The Bacchus Lady》轉譯而來，Bacchus原意乃羅馬神話中的酒神巴克斯，但在影片中，Bacchus是指韓國功能飲料第一品牌-寶佳適，這款由韓國東亞製藥開發的飲料，自1963年誕生以來，獲得了舉國上下的喜愛，甚至成為一種身份和品味的象徵。在另一部韓國影片《辯護人》中，宋康昊扮演的律師，出場伊始便是夾著一箱寶佳適去拜訪上司，可見這款飲料的深人人心。在本片中，主人公素英這些老年站街女，便是以「要不要來一瓶寶佳適」作為和客人搭訕的開始，因此這些沿街攬客的女人，也被稱為The Bacchus Lady，譯為寶佳適女郎更為合適，譯為酒神小姐，實在南轅北轍。其實韓文片名죽여주는 여자，直譯過來乃是「殺人的女子」之意，倒是簡單直接，符合劇情，但也喪失了一些美感。或許，還是一向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香港譯名《神女觀音》更貼切些，既揭示了影片的主旨，又順便向和此片情節相似的中國影史名作《神女》致敬，一舉兩得。

從譯名的糾結當中，我們已經大概可以揣測出《酒神小姐》的劇情了。孤苦伶仃的老嫗素英，年近七旬，每日仍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公園裡向那些缺少慰藉的老年男性出賣肉體，用微薄的嫖資餬口度日。雖同為寶佳適女郎，素英卻比其他同行更受歡迎，其原因就在於，她提供的是一種關愛，一種陪伴，而不是簡單的生意。久而久之，很多顧客都成了素英的朋友。在一次意外的就診中，素英邂逅了前來尋父的韓菲混血男孩民浩。民浩的母親因為刺傷負心漢鋃鐺入獄，就在民浩孤立無助之時，素英將其帶回家中，悉心照料。要知道，素英連自己的溫飽都難以保證，為何會對一個素不相識的孩子傾注了如此大的熱情呢？隨著劇情的展開，我們逐漸窺見了素英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原來，素英年輕時為生計所迫，做了「洋公主」，即專門在美軍基地附近向駐韓美軍提供性服務的女郎，甚至還和某個黑人士兵產生了情愫，為其懷孕生子。然而對於士兵而言，這只不過是露水姻緣，回國之後便杳無音信。素英無力撫養孩子，只好狠心將其送到福利部門，供他人領養。這其實是一個歷史遺留問題，也是韓戰帶來的後續社會問題之一，當時有大批的韓美混血兒因為各式各樣的原因被拋棄，如何界定他們的身份，怎樣才能讓他們融入社會主流生活之中，一直是韓國政府頭疼的問題。在金基德的早期代表作《收件人不詳》當中，就給觀眾中展示了類似的悲劇。尚武就是一個韓美混血，在村子裡受盡歧視，他的母親卻一直相信那個負心的黑人士兵能夠回來帶她離開這個傷心之地，執念疊加成魔障，終於陷入瘋癲。尚武最終無法忍受現實的殘酷，選擇了和母親一起走向毀滅。素英選擇將孩子送走，或許也是一種幸運，至少她和孩子不會像《收件人不詳》那樣受盡週遭的白眼。但無論如何，作為母親，她對送走孩子這件事情還是充滿了愧疚之情，所以她才會固執的收留同為被拋棄的混血兒民浩。或許，在她的內心深處，這是一種變相的補償，也是對自己舊日所犯罪孽的償還。影片中，有一段炸雞店的戲份，素英偶遇了一個韓美混血的美軍士兵，當她用顫抖的聲音向他提問的時候，她多麼希望，那就是她失散多年的的孩子。然而，影片沒有給出肯定的答案，因為，那是一代人的創傷，而不僅僅是屬於個體的傷痛。所以，當素英回頭髮現士兵已經乘車遠去，那種悵然若失又釋然開懷的神情，才會令人更加動容。

如果只有這些現實苦情和歷史遺留的故事，那《酒神小姐》肯定無法當選我的個人年度最佳。影片涉及的另一個重要主題，便是在已經步入老齡化社會的韓國，老年人缺乏關愛的現狀。導演並未選擇簡單的揭露來博取觀眾的同情，而是引入了佛法的度化，給觀眾帶來更深層次的思考。老宋是素英的老主顧，因腦溢血而喪失了行動能力，只能躺在療養院的病床上，虛耗著殘餘的時光。素英聽說他患病的消息後，主動來療養院看望他。那一刻，我相信老宋的心中充滿了感動。拖著這副垂死之軀，連兒子和孫女都嫌棄他身上的味道而避而遠之，唯一主動來探望他的，居然是一個連萍水之交都算不上的妓女。但這些善行，卻得不到他人的理解，甚至被老宋的兒媳斥為騙人錢財的花蛇。「活著，真是丟人啊，好想死，求你幫幫我吧」，老宋在素英面前敞開了自己的心扉，也給素英出了一個難題。幫他，就是讓自己背上殺人的罪孽，不幫，看著老宋在痛苦中掙扎，她又於心不忍。在徹夜無眠之後，素英毅然決然的選擇了用一瓶殺蟲劑幫助老宋獲得了解脫。佛法雲，大悲為上首，悲心就是能體察一切眾生的苦痛。面對老宋的苦痛，其他人都視而不見，唯有素英感同身受，即是大悲之心。而決定幫助老宋結束苦痛，正是佛說的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自己甘願擔起深重罪孽，亦要度化他人。殺人乃大惡之行，內裡也有大善，因果之間，著實玄妙。

從醫院回來，重新回到日常的賣笑生活，原本再簡單不過的肉體交易，似乎也有了不同的意義。公園裡的野合，呼應了片頭那個意味深長的場景，湛藍的天空，潔白的花朵，再配上素英專注的神情，都在告訴我們，這不僅僅是場生意，更是一次肉身的佈施。就像佛教中的婆須蜜多菩薩，以身度人，慰藉著男人們孤獨的心。得知素英送走老宋的行為之後，老主顧竟然接二連三的來求素英，想讓她幫助自己割捨對紅塵的殘念。老年痴呆的鐘秀，不想到最後連好友見面不相識，在素英的幫助下，選擇了縱身一躍。妻兒早亡的茂松，希望死的時候身邊能有人相伴，才能走的安心，素英便陪他渡過了人生的最後一夜。做完這一切之後，素英孤身來到曹溪寺，請求佛祖寬恕她的罪孽。然而，鏡頭一轉，素英的身影，和身後的觀音菩薩畫像早已合二為一，或許，在佛祖的眼中，素英已經用她不拘於形的佈施，消除了她的罪孽，達成了人生的圓滿。

影片的結尾，素英被警察拘捕之後，沒有半句辯解，只是討來一枝煙，深深的吸了一口，然後長長的吁出了一口氣。對素英來說，紅塵如獄，眾生皆苦，這一世雖然淒涼，但並不悲慘。因她無私的付出，讓眾多迷途之人獲得解脫，也是功德無量。可惜，俗世自有它運行的規則，奪人性命，還是要受到法律的制裁，因此對於身陷囹圄的結局，素英選擇平靜的接受，坦然處之，最後在監獄中平靜的離開這個世界。

《酒神小姐》是一部充滿多義性的影片，既有對韓國曆史遺留問題的追溯，也有對老年人生存狀況的擔憂，有對社會邊緣群體的關注，甚至還有對佛理禪機的探討，駕馭起來，當真是如履薄冰，稍有不慎，都會顯得雜亂無章。導演李在容在此片中顯示了強大的導演功力，用稍帶詼諧的調侃、沉穩從容的敘述、冷靜克制的鏡頭，很好的平衡了多個主題之間的關係，再加上老戲骨尹汝貞天衣無縫的表演，為2016年的韓國影壇，再添一部佳作。這位在影壇混跡二十餘載卻依舊不溫不火的導演，終於憑藉著《酒神小姐》羽化成蝶，成為我心目中韓國另一位令人期待的藝術大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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