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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2-04 02:43:51

猶在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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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自Film Comment的影評,附有對阿彼察邦的採訪) 原文/Violet Lucca 在泰國低成本影視劇的薰陶下,阿彼察邦•韋拉斯哈古的《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和《熱帶疾病》充滿魔幻現實主義的色彩,但在其新作《幻夢墓園》中則不再有這種致敬,取而代之的是最露骨的政治表達。當然,這種露骨是相對的——這部電影中依然有許多值得細究的隱喻和象徵,它們在那些直接談及泰國軍事獨裁政權的對話裡若隱若現。同時,這也是導演最悲傷的電影,游離於故國的悲慘過去和暗無天日的未來之間,恍然如夢。 電影拍攝於孔敬,主角是一位上了年紀的婦女Jen。她在一家安置沉睡士兵的醫院——實際上是一所學校——里當志願者。醫學上無法解釋士兵們的嗜睡症,唯一的治療手段是通過一種發光的裝置。這種裝置先前曾用於駐阿富汗美軍以助其睡眠。這些六英尺高的曲形燈管籠罩著士兵們死氣沉沉的軀體,在藍、綠、淡粉和血紅之間循環往復地漸變,時而炫目時而陰森,彷彿來自科幻小說或裝置藝術(其設計靈感源於MIT的神經學研究,科學家們曾通過將小白鼠的神經元細胞暴露於閃光下,成功為其製造記憶)。同時,醫院的護工們拉上窗簾,將沉睡的士兵置於與外界隔絕的黑暗中。 士兵會週期性的醒來。Itt(Banlop Lomnoi飾演,也即《熱帶疾病》中的士兵)在Jen正為其塗抹乳膏時第一次恢復了意識,雖然他後來經常毫無徵兆地昏迷。在兩位女神的啟示下,Jen知道了這所學校(也即醫院)建立在一個古老王國的墓地之上。沉睡的士兵們在夢境中為效忠君王而互相廝殺。在泰國,對於政府有任何微小或隱晦的批評都會被送進監獄。也正因此涉及範圍極廣的忤逆罪名,這則啟示才具有了新的意義。國民被剝奪了對政府持反對意見的權利,於是這些士兵也只能非自願、無意識地為政府賣命。另外,昏迷不醒亦可以解讀為公眾對於反抗獨裁的消極態度。 如其餘的作品一樣,阿彼察邦在本片中也夾雜了一些日常生活的片段,用於展示他所理想的泰國:公園裡的廣場舞,一隻母雞帶著一群小雞閒逛,夜市上的攤點等。然而這一切都籠罩在睡眠恐懼的陰影之下。在一個稍稍引人注目的段落中,Itt和Jen坐在影院裡看完了一部淫穢的超自然恐怖片的預告。之後,觀眾們在影片正式開始前,理應依照泰國法律的要求全體起立吟唱國歌,但阿彼察邦卻省去了這一環節。接下來是一連串對政治宣傳的揶揄:一群流浪漢露宿在街燈下,背景是描繪前總理Sarit Thanarat(此人於1957年發動軍事政變奪權,自任總理直至去世。片中一幕理髮的場景中也出現了他的畫像)的浮雕;一個人在水庫邊拾荒;一個人睡在公交車站,旁邊的廣告寫著「EU wedding studio」。當我們回到電影院的霓虹大廳,可以看到已經失去意識的Itt被人抬著順電梯而下。此時,伴隨著一個極緩的淡入淡出,下降的電梯與士兵沉睡的病房重疊在了一起。浸潤在一片可怖的氛圍之中,Itt彷彿被帶入了地獄。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泰國政府正如Jen為Itt所塗抹的乳膏:僅僅表面光鮮,卻毫無作用。然而,更令阿彼察邦揮之不去的卻是因共產革命擴散而在這裡招致的戰爭和屠殺。Itt 帶領Jen參觀一座宮殿——而在觀眾看來則是一片充斥著來自Sala Keoku的水泥雕塑的叢林。Sala Keoku是由一位充滿爭議的神秘主義者/藝術家Bunleua Sulilat在融合佛教、印度教、泛靈論和世俗藝術等多種風格之後設計的公園。(Sulilat曾在其祖國寮國設計過一個相似的公園,兩者恰好隔湄公河相望。1975年共產革命中,Sulilat被驅逐出境。諷刺的是,Sala Keoku公園卻因為被懷疑是共產黨的據點而遭到泰軍破壞。) 片中的兩組雕塑也曾出現在阿彼察邦個人的裝置藝術里:一對愛人在長椅上相擁,不遠之外,一對骷髏做著同樣的姿勢。 雖然視之不祥,這些雕塑卻呼應著有關輪迴的信仰。此外,多次出現的挖掘機的影像(或聲音)在病房外構成了另一個令人不適的背景:墓地般的景像宛如是今日的柬埔寨屠場——那裡同樣發生了一出由政府主導的慘劇。影片結尾處,Jen注視著那群在土坑上踢足球的孩子們,這一定程度上為電影寓批判於象徵的態度提供了佐證。我們無從得知挖掘機究竟是在剷除過去還是在埋葬未來,但對Jen來說,無論她多麼用力地睜大雙眼,也無法從噩夢中醒來。 ——幾天前,您在曼谷的電影院Cinema Diverse放映了帕布羅•拉雷恩的《智利說不》,有何用意? ——它彷彿是泰國的一面鏡子。過去幾年我們一直無法投票,而這部電影則能給帶來不少慰藉。我們的投票因軍人發動的政變而變成徒勞。《智利說不》是一部聰明的電影,它充滿樂觀地告訴我們,終有一天泰國也會像智利一樣迎來民主。在智利,皮諾切特16年的獨裁結束後人們才擁有選票,然而這漫長16年足以讓人們忘記自己本該擁有的權利。而對泰國,這種情形已經持續了2年。 ——《幻夢墓園》在泰國上映了嗎? ——還沒有。雖然我很希望它可以上映,但考慮到嚴格的審查制度,我認為時機尚不成熟。此外,也需要顧忌一下人身安全的問題。 ——這是您最政治的一部電影。這與您以往對於宗教與冥想的感觸之間有何聯繫? ——這部電影包含了許多東西。儘管它涉及政治,但我依然認為它不是一部政治電影。人們可以從許多角度進行解讀。對我而言,冥想是我的興趣之一,同時,它與無知和佛教中的因果之間有著諸多矛盾。我們是一個佛教國家,但依然充滿暴力。因此,這部電影某種程度上是在安寧和陰暗面之間游離。 ——電影中,出現在Jen面前的兩位佛教女神來自寮國。您能否介紹一下泰國和寮國的關係? ——據傳她們是寮國的公主,當時,泰國東北部的Isan地區與寮國同屬一個國家。我對曼谷沒什麼特別的感受,也正是我在Isan地區長大的緣故。我讀歷史,越讀越悲哀。因為隨著泰國的統一,故鄉原本的文化也漸漸消失乃至湮沒不見。因此,我近期的工作便是深入該地調查,呼籲本土文化的回歸。影片中,Jen的生父即來自寮國,故國分裂之後,也就被迫與父親分離。 ——那裡曾由於美國的介入,與共產主義發生了衝突。 ——為了對抗源自越南、自寮國傳播過來的共產主義,美國確實在泰國投入不少。人們受到共產主義的吸引,因為它許諾一個更好的未來。於是美國扶植了許多反共的軍事獨裁政權,但也因此為泰國帶來了幾個「怪物」——比如說片中浮雕上的那位。 ——藝術品是理解本片的關鍵。那些宗教雕塑有何用意? ——那個寺院的所有雕塑和符號,都是在宣傳佛教、因果和輪迴。這些雕塑反映的是輪迴過程中的一部份。我有時會感到非常沮喪,因為我們一直被奴役於這些教條與戒律之下。在泰國,彷彿終生都在做一個學生。在真正的學校里也是如此,周圍充斥著相關的宣傳、文章和詩歌。我們的孩子從生下來起,就被教育得越來越宗教化。 ——拍攝地點是如何決定的? ——這是我的家鄉。我對這裡的一切都瞭如指掌,幾乎所有的記憶都根植在這裡的醫院、電影院和學校。我想把這三個元素融入在同一部影片中。在拍攝前,我的創作重心逐漸轉向那裡,因為我意識到故事正在變得越來越私人化。 影片中出現了紀念前總理Sarit Thanarat的浮雕,他是最殘暴的領導人之一,但在強勢的宣傳下人們至今還很尊崇他。在我的家鄉孔敬立有他的塑像,因為人們認為他給當地帶來了發展。但對我而言,這些塑像和浮雕卻讓人無比震驚。 ——有一個鏡頭是人們在水邊走來走去,這是何用意? ——我曾認為多餘的表演是不合適的,但這一次卻切實感受到了它們的妙處。因為拍電影就是一個控制——也即操縱傀儡的過程。這種傀儡術與拍電影的關係,讓我不禁聯想到了在泰國的生活情形。 ——能否談談Jen的飾演者? ——過去10年我與她多次合作,不僅僅在電影方面,還有短片和裝置藝術等。她個人生活的許多層面都在作品中有所展現。在本片中,我想選取並展示她的新生活以及記憶,如與新丈夫的交往、對新生活的逡巡,以及向年輕女性的傾訴。 ——去年秋天您在韓國上演了第一部劇場作品Fever Room,似乎是《幻夢墓園》的一個拓展。 ——它們發生在同一個世界,同樣是熱切卻又可怖的夢魘。兩部作品都涉及Jen和Itt,以及他們的夢與記憶。但Fever Room更抽象,更難用語言去表達。它們就好比是花開兩朵。 這是我第一次投入劇場,當我走在舞台上,感覺這就像電影院一樣。比起電影,觀眾距離戲劇如此之近,彷彿是身在子宮中。當光線照射到觀眾身上時,他們也成了舞台的一部份,就好比同時具有了觀看與表演兩種身份。於是,「看」與「被看」的關係被反覆重構,這恰恰是《幻夢墓園》如何對待夢境與睡眠的。它是一種不斷轉換的視角,因為人們常常會不斷地出入於一次體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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