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奇異博士》的佛教解讀

1、

《奇異博士》不是佛教電影，劇情和佛教也沒有直接關聯，但並不妨礙從佛教的視角去解讀，而且很有意思。

在喜馬拉雅山中，一個叫卡瑪泰姬的地方，住著修行者。他們可以憑藉法力，從喜馬拉雅山瞬間變到紐約、倫敦、撒哈拉沙漠等一切地方。

佛教里，這叫神足通。不過，並不像電影那樣，需要戴上指環，畫出火圈。神足通是禪定功夫。

有時候你睡覺，夢見在別的城市，一瞬間醒來，發現在床上。假如一個人可以控制夢，想夢見去哪兒，就夢見去哪兒，想夢見誰，做什麼，就能夢見誰，做什麼，就有一點接近禪定了。有了這種本事，你可以在半小時的午休里，夢見歐洲十日游，還不用買機票。但這並不是禪定，禪定比這厲害得多。

夢境太模糊，散漫不成片，醒來就忘了，還沒有色彩，連3D電影的效果都達不到。而禪定，可以創造出想要的境界，達到比VR還好的體驗，和現實世界沒有感官差別的體驗。

正因如此，惟有經過禪定，才能切身體會到「如夢幻泡影」是什麼意思。我們傾向把眼前所見的世界認作堅固真實。當你能夠自己創造出和現實世界一模一樣的體驗，還能創造出比現實世界更加殊勝妙樂的體驗時，現實世界就顯得不那麼真實了，顯得更像一場VR遊戲了。

不過，禪定不是修行的終極追求，神足通更不足掛齒，外道定也可以得到神足通。佛教修禪定，目的是通過禪定得到智慧。

2、

奇異博士史蒂芬在喜馬拉雅山修行時，師父古一法師在虛空中畫出四面牆，告訴他，在裡面修行，不會影響外面的世界。

這種虛空透明的牆，佛教叫「無表色」，是「說一切有部」的概念，在後來的唯識系中，被歸入「法處所攝色」。簡單地說，就是「戒體」。

奇異博士被古一法師帶進虛空透明牆的舉動，用佛教的話講，是受戒。

一旦受戒，並能護持的話，就得到了戒體。破戒時，戒體壞掉。戒體屬於「色法」。佛教里，色的意思是「質礙」，凡是會變壞的，有質礙的，就是色。

戒有防非止惡的功能。由於受戒，人被保護住了。就像你和父母住在一間房，不會擔心他們夜裡拿刀砍你，但你和仇人住在一間房，就有這種擔心。父母並沒有在形式上受戒，但親緣關係阻礙了某些行為和感受。

虛空透明的牆，在物理上，沒有任何進出的障礙。但它的功能和作用，是實實在在的。

3、

影片中的黑暗之神、終極BOSS多瑪姆，在佛教視角下是什麼呢？

古一法師對弟子說過：你們對死亡的恐懼越強烈，多瑪姆就越有力量。

多瑪姆，好比佛教概念「我執」的形象化、人格化。用片子中的表達，叫ego。奇異博士剛上山，懷疑帶路的黑人師兄走錯了，黑人師兄說，來這裡，你需要放棄自以為是，放棄ego。

古一法師屢次說，你要surrender。中文字幕翻譯成覺悟。這個翻譯很好。覺悟，就是ego的surrender。

片子裡，多瑪姆要毀滅地球。追隨多瑪姆的人，是出於對永生的渴望、對死亡的恐懼。

古一法師對奇異博士講，我們的使命是守護地球，以免被多瑪姆毀滅。

這話不符合我們所了解的世界。——地球需要幾個躲在喜馬拉雅山上的修道士守護？開玩笑。

但從佛教視角看，大有深意。

天不會塌。但任何人一生當中，都有天塌的時候。當災難降臨到你頭上，你的家庭頭上，天就塌了。然而，一牆之隔的地方，鄰居的天沒有塌，他們生活得好好的。

所以你就知道，拯救地球只是個幻相。奇異博士要拯救的地球，並不是別人的地球，而是奇異博士眼中的地球。

拯救地球雖然是幻相，但幻相是必要的。必須經由幻相，才願意接受生命的缺憾。

如果沒有拯救地球，奇異博士永遠不能面對車禍之後雙手廢掉的現實。車禍之前，他是個天才的外科醫生，不把一切入放在眼裡。那種ego，是他必將經歷災難的因。

車禍之後，他的世界崩塌了。

每個人都有拯救世界的幻想。只是表述不同。比如，叫改變世界。或者委婉一點，叫「讓生活更美好」。或者誇張一點，叫「拯救人類」。

本質上，都是一致的，都來自虛妄自大的心，來自ego，它源於未曾遭受挫敗和痛苦時對「人生是苦」的漠視。

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是永恆的。唯有缺憾是永恆的，瑕疵是永恆的，不完美是永恆的，對死亡的畏懼是永恆的。

只要不接受缺憾，不接受瑕疵，就會永遠經受痛苦的折磨。

從這個意義上看，奇異博士拯救的世界，並不是他人的世界，而是自己的世界。他的卡瑪泰姬之旅，是讓自己的世界從崩潰中癒合。

到最後，奇異博士的手也沒有好，但他願意接受了。

4、

從另一面看，奇異博士拯救世界的過程，儼然體現出菩薩的大悲心。

奇異博士是通過什麼拯救世界的呢？通過一次又一次地被黑暗之神多瑪姆殺死。

在超越了時間空間的永恆存在中，奇異博士每一次面對多瑪姆，都會瞬間被虐殺，或是利劍刺入心臟，或是粉身碎骨。像一款有著無數條命的遊戲，每一次奇異博士死掉，就會出現一個新的奇異博士站到多瑪姆面前。

當鏡頭反覆出現到第五次的時候，觀眾開始發笑。但這個鏡頭，正是讓我深深觸動的地方。

發笑的觀眾，把它看成了遊戲。畢竟，在擁有無數條命的遊戲中，掛掉一條命不是什麼痛苦的事。但應當留意，每一次奇異博士被多瑪姆殺死，都要遭受巨大的痛苦。

為了拯救眾生，心甘情願一次次捨身棄命。這樣的事情，不僅奇異博士做過，釋迦牟尼佛在菩薩地也做過，捨身飼虎、割肉餵鷹…… 菩薩在因地無數次用性命佈施，經歷三大阿僧祇劫而後成佛。

不像電影裡演的那麼簡單。

螢幕上有限的幾分鐘，沒有辦法呈現出奇異博士和多瑪姆無窮無盡的對抗。

多瑪姆是活了億萬年的黑暗之神，難道會被跑來三次五次十次八次的奇異博士搞煩了？

顯然沒可能。

實際上，奇異博士遭受的，是無限次的被虐殺，他經受的苦難，是無窮無盡的，生生世世的，累劫不休的。

多瑪姆同意奇異博士的條件了嗎？

電影上演的，最終同意了。但那個「最終」，是在無限次循環之後的，就像圓周率的最後一位，你永遠找不到它。

其實，奇異博士並不需要多瑪姆的同意。只要他願意一次次遭受痛苦，地球就不會毀滅。只要他永不放棄地站出來和多瑪姆對抗，就夠了。

換言之，我們這個世界，這個存在著諸多缺憾、瑕疵的世界，之所以還在，在風雨飄搖中並未墮入黑暗的深淵，正因為還有人願意大悲利他，願意為眾生做些事情。

假如沒有願意為別人好的人，世界早就毀滅了。

正因為有他們在，看起來搖搖欲墜的世界才穩如磐石。眾生在面對黑暗深淵的恐懼中，才能看見安慰的光。

這就是菩薩行。菩薩來到娑婆世界，佈施、持戒、忍辱；愛語、利行、同事，永遠和眾生駐守在一起，幫助眾生面對這殘缺世間的無盡遺憾和苦難，因為菩薩在，眾生才不曾絕望。

眾生沒有辦法離開娑婆世界。實際上，娑婆世界正是眾生造作而成的——對自我的貪著、對愛慾的染覆、對死亡的畏懼，讓眾生永生永世繫縛在有著無盡缺憾和瑕疵的世界。

而修行有成就的菩薩，本來是有力量離開這裡，到殊勝妙樂的世界去的。禪定功夫使之成為可能。但菩薩不忍心，所以要乘方便力，再回到有瑕疵的世界。娑婆世界雖然有瑕疵，但它是菩薩修行的道場。眾生視之為娑婆，菩薩視之為淨土。

凡是有菩提心、有佈施、有持戒、有忍辱的地方，就是菩薩的淨土。

《維摩詰經》講：

菩提心是菩薩淨土。菩薩成佛時大乘眾生來生其國。
佈施是菩薩淨土。菩薩成佛時一切能舍眾生來生其國。
持戒是菩薩淨土。菩薩成佛時行十善道滿願眾生來生其國。
忍辱是菩薩淨土。菩薩成佛時三十二相莊嚴眾生來生其國。
……

菩薩在娑婆世界饒益眾生一世，勝過在殊勝妙樂世界修行百千劫。但菩薩來到娑婆世界，並不是為了修行快，成佛早，而是為了盡本分。誓願永遠陪伴受苦受難的眾生並度化他們，是菩薩之所以成為菩薩的原因：

「眾生界盡，眾生業盡，眾生煩惱盡，我禮乃盡。而眾生界，乃至煩惱無有盡故，我此禮敬無有窮盡。唸唸相續，無有間斷。身語意業，無有疲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