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長大，他就老了

成龍說，《絕地逃亡》是他醞釀了25-30年的故事。大言不慚的說一句，我也動過同樣的念頭。很多年前看了一部美國公路片叫《午夜狂奔》，講一個賞金獵人帶著一個證人趕路，沿途要對付黑幫派出的殺手。該片評價很高，還帶動一波同類型的公路喜劇跟風。其動作與笑點的結合方式，跟成龍電影存在許多相似之處，而羅伯特•德尼羅演的那個身手不凡的涼麵笑匠，更與成龍的許多螢幕形象大有重合。十分懂得博採眾長的成龍，萌生與這部賣座片相仿的構想，也是十分自然的。

不過這個構想較難實現的一環是，它需要一個白道人物與一個黑道人物搭配才能齣戲，而八十年代中期往後的成龍電影，總是孤膽英雄闖天下，要搭檔也是龍女郎或師兄弟，黑白道組隊不是觀眾熟悉的，構想遲遲未能成片，有緣可因。後來風水輪轉，成龍衝擊好萊塢，他的西片都是跟一個白人或黑人搭檔，而且往往是成龍耍功夫揍人，搭檔耍嘴皮賣萌，化學反應強烈，此公式被東西方觀眾接受，正與《午夜狂奔》模式不謀而合，成龍的夙願終於有一償之機。

《絕地逃亡》以合拍片的面貌呈現，正適合將《午夜逃亡》改良為成龍版。一方面，他與一個老外面孔搭檔，方便打入西方市場，而中方有足夠的掌控權，令得中國上演的故事正如電影所展示的，不會淪為《不可能的任務3》拍上海、《變形金剛4》拍香港那樣的獵奇背景板，而成為向海外展覽我國地大物博的一個螢幕窗口，切切實實捕捉到秀麗絕美的自然風光和多樣親切的鄉土民情。

在這個亡命天涯的旅途故事裡，62歲的成龍演英雄，一如既往的可愛可敬，那些壞人們肌肉再發達，也遵照慣例繼續卡通著和無害著。成龍招牌的乾淨暴力和諧趣動作，繼續以教科書級的面貌出現。街頭追逐和工廠毆鬥讓我們重溫他的經典把戲，新巧思也絕不缺席，比如借用保齡球和俄羅斯套娃，炮製出兼具兇險和笑鬧的對打場面。他近年流露的對大長腿美女PK的愛好，也深得我心，要是這次打得像《十二生肖》一樣久就更好了。

我每年都會重看一些成龍電影，尤其是他80年代中後期到90年代的作品，百看不厭。對比之下，總是滿懷傷感地辨認出他近幾年的身手遲緩。但是，哪怕踢腿的速度慢了一倍，哪怕喜劇的比重超過了動作，哪怕做一個翻滾或爬欄杆時NG就會傷筋動骨，只要看他縱身躍過欄杆落地，看他被擊中要害後齜牙咧嘴一番，或是對深陷險境的敵人施以援手，還是忍不住的滿心歡喜，每一個神情舉止里，有的是我的童年。

少年時喜歡成龍電影，是出於一種對高度敬業精神的敬佩，一種對螢幕英雄的熱血情懷，而如今更多的，是一份羨慕之情，羨慕他體內流淌的電影之血。只有不滅的熱愛和永保的童心，才能促成這樣長久的螢幕生命力。《絕地逃亡》中，成龍悠悠嘆道，還沒長大就老了，這是他去年出版的自傳書名，也是他電影人生的真切寫照。

成龍這次的搭檔強尼•諾克斯維爾，與《尖峰時刻》的克里斯•塔克，《上海正午》的歐文•威爾遜，大有不同。那倆屬於跟著成龍擺弄幾招，主要的功能是給成龍這個莊配個諧。而強尼這哥們，也是靠耐摔耐揍耐撕成名的，跟成龍不僅能文鬥，也能武鬥。

《絕地逃亡》讓這個賤賤的美國佬受盡折磨，尤其是套娃工廠那場追逐，僅就情節來講，他吃的苦頭不比爬高竄低的成龍少，後面還有大嚼羊蛋蛋等文靜的重口味，比上面兩位好萊塢同儕都放得開。對他來說，這些都屬小菜一碟，此君是熱門系列《蠢蛋搞怪秀》的主創，以挑戰生理極限的無節操惡作劇馳名，各種屎尿屁丟人現眼非人折磨一應俱全，他總是親自上陣不加特技，相比之下，《絕地逃亡》的這些待遇真是灑灑水。

成龍與諾克斯維爾搭檔，也為他愛講道理的創作習性提供了一個完美的示範。諾克斯維爾演的是個江湖伎倆豐富的賭徒，一次次略施小計，從成龍的扣押中逃走，又不斷遭命運捉弄，讓成龍不費吹飛之力占回上風。前半段的故事中，這樣逃脫與反逃脫的鬥智，提供了很大一部份的故事趣味，讓觀眾對「好人受眷顧」印象深刻。兩人赤身裸體睡覺時，成龍睡在諾克斯維爾後面，更是呼之欲出地指明誰在掌控大局，是誰把誰睡了。

成龍電影的動作設計與時俱進，講道理也在推陳出新，如今他不再像《警察故事》、《奇蹟》那時，用大段台詞來把道理說出來。《絕地逃亡》更是近年來說教味最淡的成龍片，完全用情節揭示，忠厚如何笑到最後，狡猾如何自砸腳背，非常潛移默化就把善惡有報的道理說清楚了。有人覺得成龍電影天真，這恰恰是他敘事高級的地方，用最娛樂的手法，承擔起教化觀眾向善的使命。

情節中有兩個隱藏反派。第一個比較好辨認，第二個需要動點腦筋。映後的互動環節里，成龍交代，原本沒有這樣懸疑設定，情節跟他的老片一樣，平鋪直敘。片方根據年輕人的觀賞口味，才調整出抖包袱的剪輯版。哪一種更高明，當然沒有標準答案，但我們無疑可以通過目前所見，去遐想那個更質樸單純的版本，並藉此追憶那個當打之年的成龍，和他那些用了心去做、拿了命去博的不衰經典。這年頭打情懷牌的電影滿天飛，但所謂的情懷下包藏的多是商業慾念，《絕地逃亡》沒有拿情懷說事，不賣弄什麼舊人舊事，也未秀出什麼舊梗彩蛋，卻不動聲色地瀰漫出我們懷念的味道。（文/方聿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