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海到水族箱——《尋找多莉》中的人與自然

頂著前作的光環，《Finding Dory》在中國沒得到很好的評價，也沒掀起太大的熱度。的確，比起第一部，這一部要「難哭」得多。從技術上說，也沒有《動物方城市》的驚艷，鯨魚們長得都像一塊大年糕，水獺毛粗糙得像刺蝟一樣。片中主角遇到困難時反覆提到的護體金句「多莉會怎麼做」也毫無說服力：大部份時候多莉只是隨便走走而已，換成一條沒有主角光環的魚，她早就死了一萬次了。
但我還是挺喜歡這部片子的。原因之一是雖然故事本身新意不大，但在其他方面導演是很有實驗精神的。比如鯨魚語的橋段，其實聽著有點讓人尷尬，但導演使用得堅持不懈，搞笑出了一種cult片的氣質。還有在Dory得知父母去世的消息後，被章魚Hank不小心丟到下水道的那一段充滿沉重感和眩暈感的主觀鏡頭，以及大量慢鏡、閃回的運用是我幾乎沒有在商業動畫電影中見到過的。
而我覺得本片最有意思的一點在於它對人類和海洋關係的態度，這也是它與前作的一個很大的分歧點。《Finding Nemo》是一段從玻璃箱回到海洋的拯救，裡面的人類基本就只幹了抓魚一件事，所以要對人類維持一個一以貫之的鄙視態度是很簡單的。而《Finding Dory》則完全相反。Dory和Nemo一家快樂地生活了一段時間之後突然一拍腦袋想起了自己的爹媽，然後哭著喊著非要去找它們。在尋找的過程中發現，Dory的家就在一個海洋研究所裡面，於是這就變成了一段從海洋回到玻璃箱的旅程。仔細想想這件事是很詭異的：要是Dory真的在那裡找到了父母，是不是就要與它們一起幸福地在水族箱裡生活下去了呢？如果是這樣，本片就會變成一部史上政治最不正確的皮克斯動畫片了。故事的轉折點在於，Dory的父母也為了尋找Dory來到了大海中，最終Dory帶著一群小夥伴在《It’s a wonderful world》的歌聲中回歸海洋。導演把故事和三觀都安排得很圓滿，但很明顯，比起《Finding Nemo》對人類的強烈控訴，《Finding Dory》很客觀地展示了一種現實，並未加以過多的評論。
Dory循著「Sigourney Weaver」的聲音來到水面，被海洋研究所的工作人員抓走，其中的女性還評論道：「你對海洋生物毫無尊重」，人類是以一個反派的面目初次登場的。但在後來，我們也看到Dory心心唸唸的家就在這個研究所里里，被治癒的海獅非常安逸地生活在這裡，社恐的章魚厭惡海洋而寧願被送去水族館……回到海洋、遠離人類不再是通往幸福的唯一選擇，一條生在水族館的魚，它的家就在水族館裡。無可否認的是，作為這個場所裡的弱勢群體，它們也可能因為帶有審美價值而成為被禁錮的消費品，或者陷入到觸摸池裡那樣的狀況：終日驚恐、不得安寧，《Finding Dory》從魚類的角度把這一點描繪得淋漓盡致。但同樣無可否認的是，研究所是一個保育機構，也有受傷的動物真的在研究所里得到了救治並最終放歸海洋。
動物園、水族館這些場所一向自帶聖母婊屬性，熱淚盈眶地向孩子們展示著各種生物和知識，告訴人們動物太美啦我們一定要保護它們。但是從整個人類的角度來說，無論是出於美、出於生物的實用價值、出於對生態的維持，保護海洋生物歸根結底還是一個利己的行為，不必把環保這件事看得那麼高尚。從動物的角度來看，人類的行為還不是全善的，或許永遠也不可能是全善的。問題不在於如何完全消除人類的影響（相信最極端的環保主義者也不願意為了少消耗幾隻動物的生命自己去死），而在於如何最大程度地尊重其他生物。在《Finding Dory》里，研究所當然還有惡的方面，它打著「救援、治療、放生」的旗號，卻並不是所有行為都以此為準則的。但研究所並不是一個牢籠。章魚Hank對於Dory的邀約最初也是極端抗拒的，但在Dory的爭取下它才能夠來到一個更好的新世界。同樣的，人類與動物的互動最初也必定是讓它們驚恐的，但並不代表這對它們都是無益的。《Finding Dory》所表達的不是單純的對人類的指責，而是在倡導人與動物之間一種更加尊重對方的互動。
最後，台灣詩人飛馬有一組很有名的《鳥籠》組詩很能代表我的觀點：
《鳥籠》
打開
鳥籠的
門
讓鳥飛
走

把自由
還給鳥
籠

《再看鳥籠》
打開
鳥籠的
門
讓鳥飛

走

把自由
還給
天
空

《鳥籠》
打開鳥籠的
門
讓鳥自由飛
出
又飛
入

鳥籠
從此成了
天空

其實鳥籠也可以成為鳥的一個居住場所，可能有的鳥就喜歡待在鳥籠里，該消失的不是鳥籠，而是鳥籠和天空之間那道強制的界限。在一個更好的世界裡，研究所還在，但不僅大海里沒有牆，研究所和大海之間也沒有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