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依然懷抱理想。

一、

被世界改變容易，改變世界不易。
很久以前我們的老師都曾經這麼說。

1996年，銀河映像成立，於漸趨頹敗的香港本土電影而言如石破天驚，不媚俗，不跟潮流，只做自己中意的個性化片子。那一年，許多人尚不熟悉杜琪峯，韋家輝，游乃海……

這是個足以被華語影史銘記的改變，轉眼間，已過二十年。

於是許多人的光影青春里，有了屬於它和他的深刻印記。是《槍火》的義氣浪漫，是《放逐》的唯美復仇，是《PTU》的冷色頂光燈和白霧，是《神探》的悲涼心鬼，是《黑社會》里比黑社會還黑的組織與人，是《柔道龍虎榜》里應采兒飛灑著錢幣快樂奔跑的夜，還是《奪命金》里蘇杏璇不停重複的答案和劉青雲不斷撓動的腦殼。

時間也可以讓人開始遺忘，忘記最初震撼的心情，究竟是因何而起。於是在歲月裡蹉跎了的觀影人們，面對著61歲的杜琪峯，開始追究「邏輯」和「合理」這件事，倒是生生有點黑色諷刺的意味了。這感覺就像是那年租來盜版碟看神片的毛頭小子，原不該對著小螢幕上杜大炮的瑰麗腦洞目瞪口呆，而該是指著劉青雲割下的耳朵咆哮說，你神經病啊！

於是這一次面對他講的故事，有那麼一些亂入的人類，頻頻嘮叨的四個字竟然是：莫名其妙。


二、

是啊，這是怎樣一個莫名其妙的世界呢。

匪徒。見過五大三粗的，見過老奸巨猾的，卻不曾見過決絕狠厲又清冷文藝的他，口裡滿是格言金句真理，信手拈來，眼裡滿是鎮定與光亮，卻仍然過不好人生。

醫生。見過善良的白衣天使，也見過虛偽的衣冠禽獸，卻不曾見過心地好卻一直辦錯事的她，敏感善良，偏執倔強。

警察。見過無恥的，見過無畏的，卻沒見過這樣糾結睏乏的他，魯莽行走在灰色邊緣，滿腔卻仍然是黑與白的道義理想。

杜琪峯這一次在《三人行》里要說的，恰恰是解構二字。

短短90分鐘裡，被解構了的是身份，是道德，是認知，是善惡，是規則，是世界。一個不願認錯的醫生，一個不願認錯的警察，一個從始至終看穿了別人的心魔卻也走不出自己心魔的匪徒，在一家醫院狹路相逢。

這個世界的規則是，警察可以為了執法而犯法。這個世界的規則是，醫生可以為了低機率的成功搭上病人高機率的風險。這個世界的規則是，你是匪，無論你多聰明，多出類拔萃，你依然會無處可逃。

可善與惡終於變得模糊，好與壞也成了相對論，幸與不幸都開始不再確定。每個人都在掙扎中，無法抵達自由彼岸。困境裡無論沉默還是爆發，結局仍是無解。難怪林夕寫，也愛用整晚說杜琪峯專長揭露命途無常的道理。

編劇游乃海在採訪中提到了錯誤和盲區，提到了執念。然人性之複雜必然伴隨各種艱難反覆，救贖往往只是短暫的歇息，卻承載了太多牽強附會的讚美。

局內人都以為可以控制當下，哪知早已被無形之手送上命運的審判台。


三、

在銀河團隊費心搭建起來的這個稍顯特別的開放式醫院裡，矛盾衝突全部濃縮於六小時內。沒有前情提要，沒有給爆米花派觀眾提高智商適應節奏的時間，開篇即是血腥手術奠定生僻基調，轉即開啟三人碰撞對峙格局。看故事的人心情緊張，講故事的人筆墨吝嗇。

仔細看看，從頭到尾杜琪峯都將「不care你們喜不喜歡」幾個字寫在了自己那張正悠然抽著雪茄吞雲吐霧的臉上。舞台劇般的置景，所有情節推進都帶著荒誕色彩，比如臨床瘋老頭的神助攻，比如蠢笨的林雪面對謝天華的倉惶而逃和屁股挨刀，比如力大無窮上演高空雜技助手的趙薇，再比如彷彿擁有上帝視角的鐘漢良，完美的不似真實。

是的，老杜根本沒想「正統」「規矩」地描畫這個世界。若沒有極致的癲狂，何來通透的注視？

許多技術處理相當牛逼。抽筋的匪和蠕動的瘋子同框時個性化十足。在幾個情緒高漲的情節，如趙薇幫錯忙崩潰和古天樂向她辦公室衝來這裡，老杜卻選擇完全關掉背景配樂，只剩下一點掛鐘的聲音，於無聲中勝有聲，舉重若輕的能力非爾等小輩可及。整體節奏緊張，卻能在每個區間鏡頭保持冷靜基調，所謂大師當如是。

鍾漢良的匪徒是全片最複雜的角色，不同於以往杜氏片子裡的任何前例。神秘表皮下有多層次的情緒，襯托出飽滿鮮活的人格。與警察交鋒時滿是乖張從容；與病友對話時狡黠興奮；對著醫生洗腦的表情卻有憐憫審視；看著自己鼻子流下鮮血的一瞬間孤獨感遍佈鏡頭；洞悉了醫生幫兇身份後躺平的幾秒里，輕輕撇頭，眼中已儘是失望與悲涼。

杜琪峯的選角獨到，很難想像換個人是否能如鍾漢良一樣，將天真驕傲的氣質和歷練深沉的心思這兩種矛盾融於悍匪一身，痞氣和貴氣的雜糅體，兇狠里也帶著優雅，相當精彩。精準的背後是創作者超高的領悟力和詮釋力，粵語台詞成串吐出時彷彿有呼吸的生命力，好演員能遇上好導演，亦是命途。

故事終於到達荒誕頂峰，是摔下樓梯痊癒的病患，是迷途知返的良心遇上無法喚醒的沉睡。大Boss笑著說，你傻了。

他指給你們這世界進無可進退無可退的殘酷真相，你們卻說他落俗了，所以俗的到底是誰。


四、

在尾聲那段已經傳遍電影圈眾說紛紜的長鏡頭裡，旁人看到的或許是老杜無與倫比的創意和才華，是表演和調度的牛逼，是炫技，是背後幾個月裡幾百工作人員和演員的汗水，也或者是不明就裡。

而我看到的卻是理想。

印象中，已經很久沒有在杜琪峯的電影裡看他這麼暢快地通過鏡頭表達自己的價值觀了，觀影的一瞬間是有些淚目的。熟悉的煙霧再次迸發，不合時宜卻又太過妥帖的音樂聲起。

有關杜琪峯的俠義，杜琪峯的徬徨，杜琪峯的感傷，杜琪峯的信念，杜琪峯的通透，杜琪峯的蒼茫，杜琪峯的任性，杜琪峯的灑脫，杜琪峯的冷眼旁觀，都在裡面。

於是這人生大幕裡的每個人，誰不是像極了那長鏡頭或慢或快的推進里略過的眾生相，光怪陸離，擁擠嘈雜，槍聲四起，逃無可逃。三十幾年前，羅大佑的《之乎者也》在嘲諷這個世界的迂腐刻板。三十幾年後，這版搭配長鏡頭強烈反差妙不可言的《之乎者也》，是女聲的低淺吟唱，在溫柔調戲這個世界的霸道專橫。

那麼，你被這個世界改變了嗎？


好在，杜琪峯尚未被這世界改變，因他一直在改變自己，卻不是向著主流期待的方向。不求假爽，不求一時輸贏，只求用屬於自己的風格化的方式純粹瀟灑地講故事。他要的是痛苦的浪漫，他守的是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江湖。

那麼，縱使這許多人淺薄懦弱。

我很高興，當他依然懷抱理想。





PS. 友情提醒，沒看過粵語版《三人行》的不能算完整看過此片。


微信公號：movie_jimig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