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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諾瑪麗莎--Anomalisa

失常/安诺玛丽莎(台)/不正常丽莎(港)

7.2 / 75,348人    90分鐘

導演: 杜克約翰遜 查理考夫曼
編劇: 查理考夫曼
演員: 大衛休利斯 珍妮佛傑森李 湯姆努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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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流

2016-04-23 20:14:46

人人都是戀聲癖,因為人人都厭倦


寫這部電影之前,我和一個朋友說,想不出來要寫它的什麼,因為它如此明晰,不需要再囉嗦一下、重提一下了。她說是啊,看得見的(人)就看見了。我認同她的看法:如果你不覺得他(查理·考夫曼)創作的東西只是為你一個人而創作的,你就不是他真正的觀眾。

上一期我們推薦了考夫曼的《紐約提喻法》,你也許已經感覺到了,只有這個不甘沉默的天才編劇才有可能將一個故事的複雜和細微玩得如此精熟。他也非常明白,只有他能將自己構想中的故事表達得準確、完美。是的,準確、完美,所以《失常 Anomalisa》非常明晰,修辭、象徵、寓意、夢境、困惑、愛情、孤獨、沮喪、疏離、厭倦等等,你看得一清二楚,我本不該再廢話一通進行重述了。

但還是想說點什麼。因為它準確地襲擊了我的情緒,因為你也許還沒有看、也許會錯過這部電影。所以還是說幾點吧。

先說一點背景:
1,《失常》是一部R級定格動畫電影,全部使用30cm左右的人偶拍攝完成;
2,考夫曼不願受到敘述制約,所以通過重籌獲得五千多粉絲的資助,而籌集了最初的拍攝經費,但最終製作完成,花費遠超粉絲贊助;
3,整部電影除了男女主角,其他角色都由一個男配音演員配音完成;
4,這是考夫曼的第二部導演作品,拍攝時間超過三年,距離《紐約提喻法》已八年之久;
5,獲得威尼斯電影節評審團大獎;

電影的故事主線很簡單,一個勵志作家去辛辛那提做演講的一天裡發生的事情。出機場打車、入住酒店、與妻子打一通電話、約見舊情人、與讓自己動情的女粉絲發生一夜情、做一個噩夢、演講失敗、回歸乏味的生活。

但考夫曼融於這個平凡甚至乏味故事的反思和情感,卻是激烈和意味深長的。恰恰由於平凡和日常,他準確地擊中了每一個現代人。簡單說來,主角麥可·斯通,這個勵志作家的處境和情感,等同於我的、你的,等同於每一個人:他是一個戀聲癖,我們每個人都是戀聲癖。

戀聲癖?是的,電影裡的麥可·斯通處於一個所有人說話都是同一個男人的聲音的世界,喋喋不休的世界。這種聲音的重複,就是意義、思想、觀念的重複,麥可是一個暢銷作家,他所做的也是在傳播重複的思想和語言。電影裡說,客服是服務業的「90%」,麥可參與製造了世界的扁平,也在忍受90%的扁平帶來的厭倦、孤獨和痛苦。

麥可一直在厭倦,對飛機上誤握他手的乘客、對喋喋不休的司機、對程式化發言的禮賓員、對妻子和兒子、對電話裡的工作夥伴,對一切和他一樣以男人聲音說話的人,充滿厭倦。怎能不厭倦呢?你體會一下你對周圍千篇一律、誇誇其談、故作玄虛的所有語調的感受,是否和他一樣也厭倦至極?並因此厭倦而渴望聽見清新的、不同的、獨特的聲音?

在這種90%都一樣的世界上,尋找剩下的10%成為生活的內心出路。所以,當麥可在洗手間裡聽到外面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在說話時,他處於一種在漫長洞穴的迷宮中發現天光的狂喜和激動里。對女人聲音的渴求和迷戀,是麥可代表我們每一個人所發的病症——戀聲癖。並且在這種遭擊的狂喜中,自然而然地誤以為,這迷戀就是愛情。

想拿愛情來拯救生活,我們自然知道這事情的失望結局,是不可避免的:女人的聲音讓麥可可以接受她的不美、面疤、平凡、冒失,但一夜情之後,陽光普照的早晨,女人喜歡吃著東西說話的細節開始讓麥可不耐煩。這個細節非常準確:迷戀掩蓋不了所有的缺陷和不適,細小的引發了墮入凡俗日常的洪流——女人的聲音開始伴隨著男聲。

聲音不再純然,開始融入世界的另外90%:結束了,麥可發現,任何一個人也和這個世界一樣扁平和趨同,他要獲取10%的不同,就面臨著忍受剩下90%的相同的困境。

所以,麥可的問題到底出在哪裡?出在這個世界嗎?不是,出在他自己,他自己選擇性地觀察和篩濾性的愛。局部的溫柔替代不了生活整體的無望。一點點激情解決不了徹底的厭倦。因為,他和我們一樣,都從激情和愛進入生活,都完整體驗了它們的消失,最終落入了生活平凡而寬廣的困境中。

麥可對這個女人的愛,和對妻子的愛、對舊情人的愛,無甚不同,結局自然也無甚不同。所以,他的演講失敗,除了失敗於他情感的崩潰,也失敗於荒誕的普世邏輯:他宣揚在客服態度中,關注每一個人的不同,但他舉例說那些不同的時候,說的是每個人都需要愛,這其實是相同。到底不同還是相同?麥可在自己荒誕的勵志邏輯里迷失了,他沒有答案,也無從告訴別人,答案是什麼。

查理·考夫曼說:「你寫的東西將會成為時代的記錄……但更重要的是,如果你對自己誠實,你也會減輕他人的孤獨感,因為他們在你的作品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到了希望。」我們在《失常》里接受了麥可的誠實,感到了屬於我們共同的孤獨,但我們看到希望了嗎?儘管考夫曼想給你希望,這種希望仍然是一種妥協的希望。

如同考夫曼厭倦導演們對自己的故事的無能闡述一般,他自己來拍攝自己的故事。但考夫曼自己感到滿意了嗎?我相信他對自己的電影仍不滿意,但他仍然會拍攝下一部電影。而我們這些戀聲癖們,無論如何厭倦,仍將繼續生活下去:懷著一種被動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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