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至死者的夢囈

關於查理•考夫曼，你唯一能確定的一點就是他的電影從來都不會簡單。

雖然在《紐約提喻法》之後時隔七年的《失常》一反其過去的常態，看起來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一個平凡的中南男子，來到一座陌生的城市，獨自住進空蕩蕩的酒店房間，與包括自己的家人在內的一切入都無法順利地溝通，直至他遇到一個彷彿命中注定要拯救他於水火的紅顏知己......在影片80%的時間裡，你都會以為這不過只是又一個爛俗的中年危機故事——哪怕用了新穎的定格動畫形式進行包裝，把其中的絕大部份人物都表現得死氣沉沉、毫無生機與活動，就連每邁一步，都永遠比正常人要慢上半拍——它看上去依然像是一個孤獨頹喪的男人在一次浪漫的一夜情後回歸他孤獨頹喪的生活之類的老調重彈。

但是，在全片的最後20%時間裡，查理•考夫曼還是帶你進入了他最迷戀也最是擅長的亦真亦幻的另一個世界裡，彷彿只有在那裡，他的主人公麥可才能找到生活的真正所在。在一場突如其來的噩夢裡，我們才終於明白了貫穿影片始終的詭異氣息究竟是什麼。從影片開場飛機上讓人聽不清的嘈雜噪音，到後來幾乎所有的人物，不論男女，都是由一個男聲配音（女主角麗莎是唯一的例外，她擁有自己的女性聲音）。麥可在這個弔詭的噩夢裡遭到了陌生酒店員工的圍追堵截，與他素昧平生的那些人一個個都聲稱自己愛上了麥可，且極力反對麥可和剛剛墮入情網的麗莎在一起。當麥可那張從一開始就搖搖欲墜的臉在瘋狂奔逃的過程中，不小心掉落下來時，我們終於恍然大悟——夢中的場景正是無比自戀卻又自危的麥可內心的真實寫照，每個人都應該是愛他的，卻又逼得他無處可逃。而那些不合常理的人物配音，原來也不過是麥可自己的自言自語。就在他正準備對剛剛愛上的麗莎袒露心扉時，卻發現麗莎在一邊嘴嚼一邊吃飯這樣的生活細節上令自己渾身不自在，聯想到此前兩人在做愛時的磕磕絆絆和麗莎略顯勉強的呻吟聲，也昭示著兩人尋找靈魂伴侶的幻想撲了個空。更為重要的是，麗莎那原本最吸引麥可的甜美嗓音也在這一瞬間逐漸變成了麥可自己的男聲，這個唯一能讓他擺脫自說自話困境的救贖希望，也終究淪為了和週遭世界一樣可怕的回音。

到頭來你會發現，《失常》本質上是一場孤獨至死者的夢囈。它雖然不像《成為約翰•馬爾科維奇》那麼壓抑，不像《人性》那麼尖刻，不像《暖暖內含光》那麼浪漫，也不像《紐約提喻法》那麼天馬行空，但它和查理•考夫曼過去的每一部作品一樣，旨在用幻想中的另一個世界或另一個可能，來揭開生活中那些虛飾和謊言。你只能正視你的迷茫和痛苦，別無他法。

（原載於《電影世界》2016年2/3期，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