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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失控點 Irrational Man

无理之人/情迷失控点(港)/爱情失控点(台)

6.6 / 47,364人    95分鐘

導演: 伍迪艾倫
編劇: 伍迪艾倫
演員: 瓦昆菲尼克斯 艾瑪史東 Joe Stapleton Nancy Carroll (VIII) Betsy Aid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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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釣雪

2016-02-08 23:32:30

從存在主義到康德——哲學不只是一種口頭的自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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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哲學若是「進步的」,那麼其中也便有歷史哲學,按理來說,從康德到存在主義才是伍迪·艾倫《非理之人》(Irrational Man,又譯「無理性的人」)的情節敘述邏輯與歷史時間邏輯。但「歷史哲學」是黑格爾的詞,一位與康德針鋒相對之人。然而如此這般的哲學歷史邏輯未免流俗,這點我們後面再講。那麼,頗具後現代風味的《非理之人》(2015)開篇扯了康德《純粹理性批判》第一版的序言:「人類理性在其知識的某個門類里有一種特殊的命運,就是:它為一些它無法擺脫的問題所困擾;因為這些問題是由理性自身的本性向自己提出來的,但它又不能回答它們;因為這些問題超越了人類理性的一切能力。」(三人民出版社2009年鄧曉芒譯本)這涉及康德對「物自體」或曰「自在之物」的二律背反思想,而「意志自由」、「靈魂不朽」與「上帝存在」這三者說其不存在,那確實無法以科學證明,說其存在,那以邏各斯話語的自我論證為循環,黑格爾做的比誰都完美。
如此一來,果真「很多的哲學只是言語的自淫」(much of philosophy is only verbal masturbation)而已了?康黑之爭下,要嘛便是黑格爾絕對精神話語邏輯的同義反覆?要嘛不過是康德二律背反的不置可否?
       非也,哲學並非只是流俗哲學史觀的到此為止,並非只是從康德到存在主義的薩特所謂「絕對自由」的自我選擇。反其道而行之,反身而誠,從存在主義到康德,我們可以看到更多。《非理之人》似乎是從存在主義看康德(影片開頭確實是以康德《純批》之語為「言語」的肇始,然而別忘了先行的還有其它的「語言」——公路上汽車飛逝與交鋒的聲音、繼而拍手與叫好的開戲聲帶出了戴著墨鏡與手錶的亞伯(Abe)開著轎車駛過身旁遠景模糊中的一名奮力騎著自行車的邊緣人,別忘了還有自此開始便貫穿全劇的輕快爵士樂),實即連從康德到存在主義也說不上。
       在從純粹理性與實踐理性兩方面地嘲弄了康德的哲學觀(理性的模稜兩可、誠信的不實用性)之後(康德三批的第三維度審美與目的判斷力似乎在此闕如),存在主義開始成為亞伯口中哲學的主旋律。批判哲學的批判在此還未得到思考,便似乎已告死刑,既然從純粹理性角度說不清楚,那我們討論的到底是道德?還是選擇?抑或人生的隨機性?美學?謀殺?
       女主吉爾(Jill)在此作為「第二性」出現於被樹木所遮蔽的校園草坪上,思考著亞伯的瘋狂、壓力、憤怒,或者只是無意義的日常生活之無聊——完美的一條從現代到後現代的存在之線。吉爾的結論是,亞伯「可以總是用文字來概括問題」(could always cloud the issue with words)。
       那麼,亞伯拋棄了他以為康德形同死板的古典哲學觀,信奉的乃是現代的存在主義?看上去很像,實則不然。康德已成陌路,那麼與過於絕對自淫的黑格爾相愛相殺的存在主義兩大鼻祖之一的丹麥神學哲學家克爾凱郭爾呢。「焦慮是自由的暈眩」(Anxiety is the dizziness of freedom)。你可以選擇不做任何事,或者做任何事。這當然也是後來法式存在主義集大成者薩特的核心命題。只不過亞伯沒有提這一命題硬幣的另一面——你要為你的選擇承擔責任。「絕望被克爾凱郭爾成為致死的疾病」(Despair is what Kierkegaard called the sickness unto death)。當場合與對象由課堂與學生們切換到咖啡館與吉爾私下單獨交談之際,克爾凱郭爾第二次出現。吉爾認為亞伯遭受著絕望的困擾,而亞伯一語帶過地說克爾凱郭爾是一名基督徒,這根本無法使自己得到慰藉。理論與現實再次產生衝突。施特勞斯在《典政治理性主義的重生》中其實談過這一問題,理性並不能反駁啟示,哲學無法證明或者證偽神學的合法性,但這並不妨礙人們選擇哲學這條愛智慧的道路來進行在世的生活。聽起來很熟悉吧?這與康德的理性主義為啟示所留下的空間,簡直如出一轍。好了,現在我們知道了亞伯反有神論的立場。
       讓我們倒回來一點,有趣的是在第一次講完克爾凱郭爾的存在主義式選擇命題之後,又是在被樹木所遮蔽的鏡頭裡,另一名作為有夫之婦的教員麗塔(Rita)恭維著亞伯並且暗示他自己的丈夫保羅(Paul)開座談會不在家,亞伯可以選擇進來坐一坐(做一做)。亞伯在我們記憶猶新地說到選擇問題後,選擇給了麗塔一個不置可否的回答——另擇他日吧(Some other time),麗塔再次詢問他是否確定,他猶豫了一下,他在猶豫什麼,還是在等待什麼?更有趣的是,接下來鏡頭又回到了課堂上,我們下堂課要講比較複雜的現象學與胡塞爾了,然後下課,亞伯主動找上了吉爾,開始了他們之間一對一的交流。
       亞伯真是位智術大師,修辭與言語、舉手投足之間,一切泰然自若,因為他自認為他是名當代存在主義思想家。亞伯與吉爾互相恭維對方的文章與思想所用的詞多是原創、新鮮、新穎之類。然而現實是無限的,古往今來的思想是有限的,新創這樣的說法是不是更適合於詩學,而非哲學這樣求取絕對或至少是追求確定性的「愛智慧」呢?自然,亞伯倡導的始終是隨意性、任意性、偶然性。
當然,當一個講存在主義的哲學教授碰到一位有思想的女學生的時候,他談什麼。當然是談波伏娃的《第二性》。這又是一條權力-話語的毛細血管怪鏈。男性教授用女性話語講女性主義,講得頭頭是道,女性是同意呢還是該給出什麼其它姿態呢?當亞伯問道吉爾時,吉爾說「我完全同意」(I agree with that completely)。緊接著,吉爾就著坊間對亞伯和很多女人有關係的傳聞追問亞伯,亞伯幾乎坦言了自己與眾多女性搞一夜情的事實——曾經作為他的存在止痛藥——性高潮。吉爾天真地問他「為何不絕定把自己託付給一個人」(decide to commit yourself to one person)。亞伯眼神遊離找理由說自己根本無法去欣賞一個女人。下一個場景,已然身心陽痿的亞伯把過去時變成了進行時,他又與麗塔開始了新的性愛之旅。
       「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麗塔帶著單一麥芽威士忌在雨夜來拜訪亞伯。也就在性愛燃起之前,亞伯談到了自己在寫一本書,一本對這個世界來說無足輕重的關於海德格爾與法西斯的書。存在主義大宗師海德格爾千呼萬喚始出來,卻和納粹脫不了干係。
       之間坊間一直都流傳著亞伯的各種傳說,誇大之,扭曲之。有說亞伯的風流韻事,有說亞伯的最好的朋友在伊朗被砍頭而不是被炸死(值得玩味的最起碼有兩點,一點是他就此所受到的拉康意義上的創傷性體驗,另一點即便聲稱不想談亞伯的吉爾的男朋友羅伊(Roy)也從別處有所聽聞之)。流言當然不止這些,還有關於亞伯的妻子的,不可勝數。關於這些流言碎語,亞伯十分「存在與時間」式地認為人們戲劇性地畫蛇添足,因為他們人生實在是太空虛了,或者用海德格爾的話來說,他們是「非本真」地在世。
       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將本真的生活與非本真的生活並置,後期更是一視同仁地認為二者且由機緣所出並無等級好壞。但海德格爾對存在遺忘的論述和此在在時間性中的開出還是綻露出了他對本真生活更深的看重。亞伯當然也會或至少曾經追求過本真的生活。他做過不少事,去過不少地方,做零工、開出租、參加遊行、救濟飢貧……然而「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妻離友死腦膜炎,亞伯的收尾陷入的是虛無與絕望的深淵。
       吸毒、性放縱、酗酒、俄羅斯輪盤,這便是亞伯高談的存在主義與機率。亞伯以合情合理的姿態在醉酒後用左輪手槍對著自己的頭,上了一堂超過課本的實踐存在主義課。然而到底是加繆還是薩特,他們幹的存在主義實踐是玩俄羅斯輪盤,而不是講西緒福斯對永恆輪迴的生命肯定與進而人道主義的親歷親為?
       既然講到永恆輪迴,我們可以帶出存在主義兩大鼻祖的另一位了——大呼「上帝死了」的尼采。天才的尼采早在《悲劇的誕生》就不滿於歐洲庸眾柏拉圖主義對最高價值的自行貶黜,點出了古希臘狄奧尼索斯神的酒神精神以為藥劑。自柏拉圖到德希達都有關於藥之論述,頗可互相發明。酒神精神重新肯定了身體、人生乃至權力意志,但是酒神精神是酗酒嗎?恰恰相反,尼采認為最缺乏酒神精神的人才會藉助酒精才麻醉自己,醉翁之意不在酒,酒神精神是要持存的,而不是要一味感官刺激與麻木神經的。酒神精神在人生悲劇與音樂中的釋放,靠的是另一種精神——日神精神。「尤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定是它」(Especially Dostoyevsky.Dostoyevsky got it.)。與尼采精神互通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亞伯做各類事情時最愛閱讀的文學經典。然而陀神也是收著放的,陀神的混沌中不可缺少的一個維度便是托翁維度——托爾斯泰式的救贖與自覺。想想《罪與罰》,還有那沒有寫就的《卡拉馬佐夫兄弟》的下卷。當凝視深淵許久的時候,深淵回以凝視。這時自由的眩暈出現了,你是選擇命運之愛(amor fati)以實現自由,還是不以絕對自由為視域的逼近,卻墮入後現代第二洞穴的越走越遠?
       麗塔以酒精引誘了亞伯,亞伯又與吉爾發生了似乎海德格爾與阿倫特般的師生戀情,以偵探小說中常談到的氰化物為媒介,亞伯終究以行動寫出他那本堵塞的書——《海德格爾與納粹》。談論「平庸之惡」的阿倫特說海德格爾是「哲學之王」,但漢娜後期愈發對乃師沉默不語。而海氏的另一位高徒施特勞斯也盛讚海德格爾是二十世紀唯一的思想者,即便是韋伯在海德格爾的智性下也顯得如同低能,令人深感抱歉。但是施特勞斯還說了,海德格爾對納粹的投誠與這名巨人自我思想誠實的倒台,亦是現代性崩盤最鮮紅的標本!
       用馮友蘭的境界四分說來講,亞伯歷史主義地(施評海《林中路》用語)跳過了第三重道德境界而直接飛昇的是否是第四重哲人的天地境界呢?確定不是第一重不自覺的自然境界與第二重自私的功利境界?美劇《漢尼拔》中吃人狂魔漢尼拔為自己找的理由是「道德美學化」(Ethics become Aesthetics)真的要成為後現代相對主義氣氛下不二的絕對審美選擇與標準?
       吉爾在發覺了亞伯謀殺法官的真相之後,對此表示了懷疑,一切價值就此重估。吉爾是有道德境界的人,康德式的誠實折磨著她,但即便是在彼時,她也還是選擇相信(而不是合情合理地徹底信服)亞伯的修辭說法,只是不能再忍受看到自我分裂的亞伯在她面前。但是潘神作祟,《悲慘世界》的冉阿讓找到了替死鬼。要是亞伯不自首,另一個無辜的靈魂就要代替他去承受罪與罰了。吉爾就此做出了倫理選擇,要嘛亞伯自行自首,要嘛吉爾就去告發他。偵探小說的通俗虛構面對現實存在時刻的質問,亞伯終於顯露出了自己取功利而舍道德的自然狼性。
       曾經開電梯的實用價值體現了出來,亞伯欲以此謀害吉爾,然後同麗塔遠走西班牙逍遙法外。然而同樣體現出命運偶然性(偶然里有必然)的是,麗塔那個相對實用的獎品手電筒讓亞伯陰謀落敗,身體跟著心靈,墜入了黑暗。爵士樂在此少有地噤聲了,這是亞伯的偽存在主義面對存在的時刻,這是嚴肅的人生絕對時刻。萬般修辭,不抵此刻無聲。
       驚恐之餘的吉爾撿起了那隻當下的禮物(present of prsent),機緣巧合,手電筒開著光。這好比啟蒙之光,「非理性的人」的題目在非理性境域下照射出了一縷理性的審判。康德的道德律令是神聖的,其神聖之處在於,你要對別人做任何事情,你也要能接受別人對你做同樣的事情。儒家所謂「仁」的忠恕之道即體現在這裡——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不能以自己覺解的道德倫理處於社會之中,那麼理性相對絕對的基礎就無法形成人人的主體間性與公共空間。從存在主義到康德,批判與反思的價值正在於此。
       而亞伯以偽存在主義的不可反身而誠的立場來否認康德乃至一切價值,恰恰是最不存在主義的空虛,而不是存在於虛無之中的在世。吉爾拿著放光的手電筒,站在黑暗的電梯旁喘氣,拍手與叫好的尾戲聲對應著劇始而宣告著劇終,爵士樂也回來了。最後一個場景,吉爾在海天一色的沙灘邊,上了一堂關於愛情、人生與死亡的哲學課,一堂亞伯說的在課本上學不到的課。
       自始至終,亞伯上的都是歐陸尤其是德國哲學的課程,而非英美分析傳統的哲學。但亞伯所鄙夷嘲笑的康德,不正是那名綜合了歐陸理性與英美經驗的大成思想家嗎?而之後的思辨傳統,尤其是與康德可以等量齊觀的黑格爾,亞伯隻字未提。因為亞伯認為「很多的哲學只是言語的自淫」,黑格爾的絕對精神與精神現象學大概不是他能看上的生活。然則亞伯並不真的理解存在主義與康德,也談不上理解黑格爾。理論與實際都是重要的,人生的虛無只有在語言與行為中能開出境遇性的意義。哲學不只是言語的自淫,不只是口頭的慰藉。德波頓與波愛修斯所云「哲學的慰藉」畢竟還是狹隘的。最大的哲人豈非還是柏拉圖、康德、黑格爾、尼采、海德格爾、施特勞斯嗎?這樣的哲學又成為了一種更高意義上的哲學史,一種倒行逆施可以回溯到價值與人生現實的哲學事實。我們的討論也好,伍迪·艾倫以電影藝術所做的摹仿與後現代式現代反諷也罷,都可以促益我們去理解人生的境界與自由的理性。而亞伯在哲學與現實、身與心、熱愛與虛無之間的雙重毀滅,恰恰證明了他沒有覺解真正的哲學,也沒活好自己此在的人生。不理解哲學也可以活好非本真的人生,然而對哲學一隻半解地修辭性歪曲卻很危險,一旦進入哲學,本真的開啟必然要從自慰走到智慧,不斷地走。亞伯只是個半吊子,這般後現代曲解消泯了天地境界,繼而遮蔽了道德境界,降解到最後只會剩下自私自利的功利境界和形同禽獸的自然境界。這部對哲學和人生關係進行反諷的電影藝術,從存在主義到康德這個視角來看,大概是值得思考探討,也值得審慎篤行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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