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頒獎季的少年時代×南國野獸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Room想要講什麼？

一個朋友跟我說看完Room的預告片覺得莫名其妙的，不知道要講一個什麼樣的故事。而實際上即使拿整個正片來講，在到達結局之前，它都是一個非常開放的、你猜不到結局的、可是一切又都順理成章的故事。一如生活本身。

真要從情節上聊起來，故事並不復雜，Brie Larson飾演的女主角Joy被拐走關在一個密閉的房間里長達7年，期間被強姦生下了兒子Jack，在他5歲生日之後設法逃出這個房間回到親人身邊，慢慢回到正常生活的故事。很簡單的一條主線。

可是正如一切細膩的作品，也正如你我的人生，觸動人的都在最為瑣碎的細節里。

- 關於節奏與距離 -

獲得營救之後的小男孩Jack有一句獨白：There's doors and... more doors. And behind all the doors, there's another inside, and another outside. And things happen, happen, HAPPENING. It never stops... When I was small, I only knew small things. But now I'm five, I know EVERYTHING!

這其實是一個關於現代生活節奏步調的議題。關於現代人生活有多快、多忙碌、多沒有閑暇時間去好好坐下來看一看日落或者安靜擁抱身邊人，有太多人提起過討論過反抗過，都用距離現在成百上千年的農耕時代作為對比。那句矯情到有點過度的話怎麼說的來著？

「從前，車馬很慢，書信很遠，一生只愛一個人。」

但在Room里，這種遙遠而模糊的衝突被劇情的設置活生生地抓到了面對面的對峙距離。Jack還被關在那個10平米的小房間時，可以花很長的時間利用天窗施捨的哪一點光線跟手影做遊戲，可以花費比同齡人多了不知多少倍的時間把《愛麗絲漫遊仙境》讀完一遍又一遍，還可以趁媽媽睡覺的時候趴在地上安靜地看小老鼠偷吃食物殘渣，靜止到小老鼠都不會害怕他。其實對於我們任何人來說，童年那種閒散帶來的滿足，都何嘗不是逐漸長大後越來越難以觸碰的奢侈呢？從一個與世隔絕的小屋突然暴露到飛馳汽車與拿起話筒就能聽到千里以外人聲音的世界，Jack的遭遇，實則是把幾十年的潛移默化濃縮了到一夕之間，那衝擊自然是毀滅性的的。被營救後的第一個晚上他問媽媽，可以回我們的床上去嗎？不是這裡的床，而是「房間」的床。他的人生自10平米的封閉空間起頭，外面的一切，曾經都是不存在的。

當然，空間上的突然擴張也讓Jack有些無所適從。他曾經以為「房間」就是整個世界，這個世界只有他和媽媽，還有定期來「房間」找媽媽麻煩的old man 尼克，電視上的一切都只是虛構，是魔法。當Joy告訴他牆的那一邊還有一個「外面」、電視裡的人和狗和鱷魚和太陽都是真實存在的時候，他大喊：LIAR!!! 可比起我們很多人來，Jack對這個突然擴大的世界都適應得要快。他說：When I was small, I only knew small things. But now I'm five, I know everything! 這是怎樣一種天真可愛但又值得欽佩的樂觀自信？見過太多人，以為眼前所見即為一切；見過太多人，以為三尺門前雪就代表冰封了整個世界。如果當我們在30、40、50、60、70歲的時候，還能以一雙5歲的、審慎的、好奇的眼睛去看待這個世界，也許我們會所得更多。

-關於親密與責任-

Room的大部份劇情是圍繞Joy和Jack母子二人展開，綁架Joy的old man 尼克只有寥寥幾個鏡頭、母子獲救後甚至只用一句被捕的新聞概括，Joy的父母和繼父也大多數時候作為陪襯或者輔助角色出現。

母子二人的關係並不是一路穩定，還在「房間」裡的時候，相依為命的兩人偶有爭執還會及時互相道歉和擁抱，回到親人身邊後卻反而有了更明顯的衝突。Joy在勸說兒子假死方便出逃的時候對心懷恐懼的Jack說「I choose for both of us」，這句話在Jack第一次打電話、通過聽筒要求自殺未遂住進醫院的母親馬上回家時原封不動地還了回去。而Joy的自殺，正是因為採訪中主持人連續不斷的追問：你為什麼把Jack留在自己身邊待在「房間」里五年之久？為什麼不在Jack出生的時候就讓old man 尼克把他扔到到福利院或者孤兒院、這樣至少Jack能在相對正常的環境裡成長？你是的選擇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兒子著想？

這些問題對於17歲就被關起來、即使被營救之後也才24歲的Joy來說，個人認為是過於咄咄逼人了一些（說句題外話，這個情節跟Gone Girl裡的媒體圍追堵截和節目主持人扭曲事實有異曲同工之妙）。畢竟她的境遇不容許她每一步都做出那麼完美嚴密的計劃和決定，並且從她努力向old man 尼克要求維他命和合理膳食、帶著Jack在「房間」里鍛鍊身體、教他唸書、甚至出逃後因為Jack不積極嘗試普通生活而歇斯底裡的舉動，任何人都看得出來她和兒子之間的羈絆有多麼的深。

但愛一個人，和為對方做決定、做多大的決定、如何保證這些決定之間，並沒有任何理所應當的關係。這永遠都是一筆爛帳，誰也數不清對錯。Joy在跟母親爭執的時候說，自己逃出來理應開心的，可是卻越來越開心不起來。有一個細節是她和Jack一起翻看中學時期照片，看到和朋友合照之後說，她們的生活一成不變，因為沒有任何事情發生，所以她們可以 [多麼幸福地] 一成不變著。也許Jack某種程度上是她想要補回失去的人生的替代品，所以當Jack沒有如她預期對外界全盤接受的時候，她才會那麼歇斯底里。

但話說回來，天下父母、甚至所有的二人關係，有幾個不是多少如此呢？之前看American Horror Story的時候偶然發現，到現在第五季，每一季都有出現一對manipulative mother和deeply bothered son；曾經暗暗猜測這是不是製作人自己經歷的投射，看完Room之後才猛然明白，這不是一個簡單的母子關係，而是關於人與人之間的愛與責任。控制和放手，不過是一對指間沙命題式的，此消彼長的雙生子。

-關於成長與告別-

我一度以為Room想探索的話題到此為止，到結尾才發現，原來它也是關於成長與告別。從這個意義上講，它就像是今年頒獎季的Boyhood或者Beasts of the Southern Wild。

全片開頭，小Jack在「房間」里醒來，跟一切的一切逐一道早安：水槽、衣櫥、凳子一號和二號、雞蛋殼、天窗、小盆植物，等等等等……而在結尾，終於等到從自殺未遂風波中康復的媽媽回家的他帶著Joy回到「房間」，跟屋裡殘存的、沒被帶走作為物證的家居逐一道了再見。Joy也無聲地說：Goodbye。

電影最早出現是作為「奇觀」的存在，而發展到現在的階段，很多人以為只有像Avengers，Avatar或是Star Wars這樣的才算做「奇觀」，卻忽略了像Room這樣游離在現實與虛構之間、一切都看似稀鬆平常卻極度濃縮以達情感爆炸的片子，實則也算是一種奇觀：敘事的奇觀。去年惜敗奧斯卡以致很多人為之抱不平（包括我）的Boyhood，用12年的時間拍攝剪輯成最後接近三小時的成片，是為濃縮的一種極端；而Room把普通人一輩子經歷的改變用一朝夕去完成的衝突感，也是濃縮的另一種極端。Jack五歲生日前如何過來的？我們看不到，只有從一兩天的描寫中略窺「房間」日常。Jack和媽媽與「房間」道別後人生軌跡將如何行進、他在融入普通人生活的過程中還會遇到更多難題嗎？我們看到Joy帶著他去溜冰和吃漢堡，聽到他們說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去做，但結局我們無法準確預知。但從say goodbye那個瞬間折射出的，是向人生谷底道別的巨大勇氣。

告別，是一件說來容易做來難的事情；但很諷刺的一點是，成長就是由一次又一次的告別推進的。每一個人都終將告別童年的簡單滿足，告別學生時代的青春魯莽，告別初入社會的意氣風發，告別單身的孤獨和自由，告別一點點流逝的健康，最後的最後，有一天送走所愛的人或者在他們懷裡告別這個世界。




個人覺得Room算是今年頒獎季作品中某種程度上的最佳了，除了Brie Larson的表演確實對得起她的奧斯卡最佳女主角提名還有金球獎之外，小男孩Jack的表演者Jacob Tremblay的表演其實是我心目中全片最佳，沒拿個奧斯卡最佳男主角提名創造個記錄真是有點可惜。至於編導，還是那個想法：以小見大，有創造敘事意義上的真正電影「奇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