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兇暴的男人--Violent Cop [1989]

凶暴的男人/小心恶警/ViolentCop

7.2 / 9,009人    103分鐘

導演: 北野武
編劇: 野澤尚
演員: 北野武 白龍 川上麻衣子 佐野史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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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不沾霓

2016-01-10 07:23:42

葉隱之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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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作欣二的臨時退出令本片的拍攝計劃幾近泡湯,主演北野武的臨時「補位」挽救了這場災難,他接過導筒,對劇本大刀闊斧了一番,將原先的一齣喜劇改造成了如今這幅模樣。在這部處女之作中,北野武不僅模糊了道德的界限,同時還加入了大量的直觀暴力鏡頭,也難怪,有影評人將這部作品稱作是「骯髒的[骯髒的哈利]」。


黑暗遊俠

電影始於一個老流浪漢的面部特寫,他正準備享用他的晚餐——一鍋白粥,他的門牙已經不見,右眼的鏡片也裂了一條縫。他舀了一勺飯送入口中,然後傻笑著望向前方,像是見到了伊甸園的紅色瑪瑙。忽然,一隻飛來的足球宣告了他夢遊之旅的終結,流浪漢臉上幸福的表情瞬間失蹤,取而代之的是難以名狀的驚愕。一群少年隨之趕到,接著便是對老者毫無來由的辱罵和圍毆。北野武以一段「無因的暴力」再現了[發條橙]里天橋下的惡行。

在接下來的畫面中,一個固定的機位對準了其中一名參與鬥毆的少年的家門,「凱旋而歸」的少年騎著單車駛入畫面之中,隨即進到了屋內。接著,鏡頭的左下角傳來一陣鏗鏘有勁的腳步聲,北野武飾演的警察我妻諒介從聲音的來源之處進入了畫面,按響了門鈴。前來開門的是少年的母親,在未經允許的情況下,諒介擅自誇入了對方的門檻,象徵性地亮了一下自己的證件後就直奔二樓。少年房門上的惡鬼面具,是虛張聲勢的標誌,彷彿昭示著他對暴力的盲目崇拜。開門的少年顯然被面前這位陌生人嚇了一跳,只能依靠提高嗓門來掩蓋心虛。當年的北野武,還未遭受車禍的厄運,那張完好無損、不怒自威的臉上,即便不做任何表情也足以確保方圓三米內無人敢近,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別讓我聽到你的呼吸聲否則我會讓你明白」的霸氣。諒介用一記老拳作為見面禮,在一通拳打腳踢之後,先前做惡時還囂張跋扈的少年只能哭喪著求饒,答應去警局自首。

光是這個開場,諒介的特質就被展現得無比清晰,他雖以暴制暴,但卻並不及時制止暴力,這從他習慣在暴行發生之後再予以「裁決」的行為中可以知曉,比如後來在警察局修理「軟飯男」的那場戲,起先諒介在後景處,聽到男人的叫嚷聲之後立刻掉頭走向前景,並直接把男人踹翻在地;又如之後抓捕毒販的那次任務,他和觀眾一樣始終處於「看熱鬧」的狀態,直待兩位同事一一被毒販擊倒,他才出手干預。他絕非那種「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正氣大俠,而是潛伏在黑暗之中讓作惡之人品嚐報應果實的神使。


暴力奏鳴曲

如果說話癆的昆汀電影裡的暴力偏「熱」,那麼沉默的北野武電影裡的暴力毫無疑問屬「冷」。有意思的是,北野武曾表示不喜歡[黑色追緝令]里暴力鏡頭的處理方式,他認為那雖然看上去很逼真,但卻並不真實。他喜歡夠冷的暴力,正是這種冷,讓北野武電影裡的暴力帶著黑色和諷刺,比如四名警察差點被一個小混混給降服,比如在緊張的追逐戲裡調侃一下日本人的刻板——追捕嫌犯時也不忘遵守交通法規。

在[凶暴的男人]里,暴力突如其來、毫不含糊,沒有任何徵兆和鋪墊。清弘在街頭跟蹤諒介,諒介覺察後將清弘推倒在地,後者卻忽然從懷裡掏出一把槍來,諒介下意識地用腳去踩踏清弘持槍的手,於是,原本打算開槍射殺諒介的清弘由於諒介的那一腳改變了槍口的方向,直接爆了一旁無辜路人的頭。這種突兀還體現在反類型化的敘事上,作為終極Boss登場的仁藤被奪門而入的諒介一槍斃命,根本沒有那種俗套的正反角決鬥前的「談心」過程,這叫人啞然的「突然死亡」將北野武式暴力展現得淋漓盡致。與之極其相似的一幕還發生在電影結尾,倉庫里清弘對手下發起大戰前的動員,這本無可厚非,可他卻直接把一位優柔寡斷的手下給崩了,而一旁的另一個小弟立刻抄起地上的槍又把清弘打傷,短短幾秒內,北野武用一個提前的高潮再度「調戲」了一把觀眾的預期。值得一提的是,在廁所盤問毒販子的那場戲,諒介連續抽了對方23個耳光,類似的橋段後來也出現在杜琪峯的[PTU]里。

在電影裡,北野武看似是通過諒介的無往不利謳歌了暴力的強效,卻也不忘展示暴力的無用。回到電影的第一個清晨,另一場「無因的暴力」正在上演,一群少年(甚至於比起開頭的少年來他們更為年幼),站在橋上用手中的飲料罐向經過橋洞的一艘漁船發起「攻勢」,被襲擊的依舊是一位老者。橋的另一端,我妻諒介背部微躬邁著步子行走的畫面出現,他與的孩童擦身而過,顯然,他們剛犯下的惡行逃過了這位「惡警」的法眼。沒有徵兆的暴力無時無刻都在發生,而如諒介這般的獨行俠並非上帝,他不可能抓住每一樁惡行,在白天他尚且無能為力,更不用說黑夜裡那些發生在陰暗深處的罪惡了。近在咫尺卻未察覺、惡的種子在幼年期就已發芽,這種悲觀的情緒一直到影片結束都沒有消散。


「彼得武」的初稿

許多導演從處女作起就帶著個人風格化的印記,北野武亦不例外。固定鏡頭首當其衝,此乃北野武的最愛,他善於將鏡頭固定,讓演員穿梭於鏡頭內外,或抖包袱或煽情,或者拍海浪、拍草坪、拍各種站著的人,到後來的[菊次郎的夏天]、[大佬]里,他已經把這門「手藝」運用到了隨心所欲的地步。一種姑且稱之為「北野武類型」的儀式感也初具規模,從冷不丁的暴力到幼稚和溫馨的聯歡再到最終的死亡,這是北野武百試不爽的套路。本片雖然偏冷峻,但也不乏幼稚和一絲溫馨,前者由那個騙諒介妹妹上床的男性白領提供,後者則反應在諒介同妹妹的幾次相處之中。

電影裡不止一次,花上兩分多鐘的鏡頭來展現人物的行走。有的導演喜歡用台詞來塑造角色,而北野武則熱衷於對人物的專注,或靜或動,比如首尾那兩段橋上的行走,背景音樂皆為法國作曲家埃里克·薩蒂的《玄秘曲第一號》,只是電影將該曲進行了一些改編,使得節奏與步頻更為統一。原曲抒發的是一種虛無縹緲的意境,而電影裡的改編版本則將其夯實,開頭處如同諒介皮鞋叩擊地板一般擲地有聲,到了結尾菊池的登場又顯出一絲滑稽。說起這個結尾,這是北野武又一次誘騙觀眾的伎倆,當觀眾都以為菊池繼承了諒介的衣缽的時候,他卻揭示了一個更為黑色的結局。放蕩不羈的配樂,難掩蒼涼之感,舊的規矩已經不再適用,新時代是「生意」的天下,問題不再依靠蠻力來解決。諒介的死,不如說是他意識到自己不再適應這個時代後的坦然,好友岩城的墮落、無力保護有精神問題的妹妹等打擊,都將他引入宿命的漩渦。他不像那些西部片中的牛仔,還可以找尋未被文明「侵略」的土地繼續隱遁,他的世界已經被利益和交易填滿,死亡是他最好的歸宿。
  

埋葬武士道

清弘與諒介是一體兩面,暴力是兩人的交集,但他們卻有著截然相反的信仰。對諒介來說,暴力只是通向彼岸的橋樑,他所信奉的是「以暴力來讓世界變得更好」的教條,而清弘則完全不同,他身上既有傳統武士的特質,但同時又極端迷戀暴力,他可以為了主公不惜一切,但也可以為了享受暴力違主公的令。

君臣戒律是武士道的宗旨,縱然君不君,亦不可臣不臣,所以老大再怎麼不拿自己當回事,清弘依舊為其賣命。如果說清弘的主公是仁藤,那麼諒介的主公則並非一個具象化的個人或組織,而是他的「公義」,為此,他可以不受規章制度的約束、可以不受輿論道德的掣肘,在他擺平了所有的敵人之後,他將槍口對準了毒癮發作、身心俱創、生不如死的妹妹(這種解脫式的行刑,正如後來北野武飾演的西佳在[花火]里了結了自己妻子的性命一樣)。卻在之後,立刻被陰在角落裡的仁藤手下給幹掉,至此,影片中的兩名武士道精神的代言者先後歸西,北野武選擇用死亡來平息一切的衝突。菊池笑嘻嘻地領受了他幹掉岩城的獎賞,仁藤的手下則成了組織的新老大,改朝換代後,罪惡依然穩坐高台,只是其蔓延的形式由暴力轉變成了交易。

或許北野武是謙虛,認為自己「當時還不怎麼會拍電影,看這部電影就像被逼著看自己小時候的樣子,羞死人了」,所以他不斷地完善、摸索,又或許是他對武士道的某種執迷。總之,倘若將多年之後,他用更為純熟的技藝拍成的[大佬]視作對武士道精神的一次挖掘,那麼,[凶暴的男人]則可看成是他對傳統武士道的一次埋葬。


刊載於《看電影·午夜場》2014年九月號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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