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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氣盛--Youth

年轻气盛/回春(港)/青春

7.3 / 83,132人    124分鐘

導演: 保羅索倫提諾
編劇: 保羅索倫提諾
演員: 米高肯恩 哈維凱托 瑞秋懷茲 保羅迪諾 艾德斯托帕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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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羅諾陶洛斯

2015-12-16 00:50:31

以輕盈對抗死亡之重


《年輕氣盛》是一部關於減輕重量、躍升輕盈的作品。導演保羅·索倫蒂諾今年45歲,卻接連拍攝了兩部老年主題的電影,這並不奇怪,因為無論處於哪一個時間點上,我們永遠受到來自生與死兩端的牽引;就像一塊毛巾似的,一端浸在紅色的顏料桶,另一端浸沒在藍色的顏料桶里,兩種顏料同時沾染著我們;我們被(向上的)生之引力與(向下的)死之引力拉扯得搖搖晃晃,跌跌撞撞在每一個片刻里。

衰老是肉體在漸漸下沉。起先我們漂浮在羊水之中,隨後被人倒提在手上、享受離地的懷抱,然後我們及地走路,開始被地心引力拽引向下;銀線似的皺紋慢慢冒出;接著肉體的疾病浮現,那些出現問題的部份像是石化了,身體變得更沉,越發無法承受引力之重;直到泥土覆蓋到腳背、膝蓋、脖子,乃至頭頂,最終,一塊僅僅書寫著名字與日期的石頭取代了我們的肉體在地面之上的位置。

追隨衰老的進程,死亡越來越頻繁地逼迫我們與它直視。影片中的老導演米克對死亡感到恐懼,於是他長年畏縮在電影創作的行為里,因為穩固住這種創作形式的慣性(原樣複製他年輕時的行為),能夠使他迴避死亡正在逼近的事實。哪怕靈感早已枯竭,他仍然緊拽著形式不放,如此創作出來的作品只能是喪失其核心魅力,而淪為「遺作」這般名詞概念。當泡影破滅,他第一次直面自己的真實狀態:幾乎近到能夠端詳死亡之臉的肌理。無法回頭跨入日常生活之流,他便只能屈從於死之引力,一頭向下墜落在地。

與墜落的米克相照應的,是向上飛昇的喇嘛:他飛昇的肉體直接抵消了向下的死之引力。《絕美之城》的修女、《年輕氣盛》的喇嘛,對聖人角色的刻畫,顯示了導演的宗教興趣與傾向。這些著墨不多的形象卻彷彿為密不透風的電影鑿出一個窗口,將一副來自無限外部的永恆圖景,投射進我們視線可及的有限之內。這些反世俗性的形象,彷彿在電影裡在訴說著:宗教所擁有的輕盈品質,或許是唯一能夠與死之沉重絕對抗衡的東西。

宗教的輕盈,可以是佛教的「空」,道教的「道」,基督教的「神」,是瑜伽行者的靈修體驗,或者任何宗教派別的達成。然而,只要我們尚處於世俗的輪迴,宗教所描繪的一切,它所指涉的「神」,對我們而言更像是一種象徵,僅能將其定形在一種不確定之中。畢竟,真正的宗教是在無言中的切身體會,而能夠被言說的那部份所謂宗教,僅僅是語言概念的碎片。雖然並非每一個個體都擁有宗教信仰,然而,對輕盈的訴求始終在意識里牽引著人類。就某種程度而言,對輕盈的嚮往就是一種具宗教性的行為。

在最終且最絕對的死亡真正到達之前,它早就以各種負面信號的形式出現,召引我們墮入暗面。幸而,輕盈向上的生之引力也以同樣的方式出現,它們是幫助我們上行的臺階,哪怕是在死亡遠未真正到來但已隱形兆臨的那些時刻。遭遇丈夫出軌的萊娜,在浴室絕望大哭,一種形式的潰敗加速了生命的重負,但最後當她順從自己的真實與自由時,與她墜入熱戀的恰是一位登山者,能夠引領她身體懸浮至高處。

在電影海報的場景中,米克與弗雷德處於畫面下方,而他們的視線是向上的,注視著走入泳池的豐美肉體;衰老的肉身是無法擺脫的重,而靈魂將追隨視線向上,漂浮到空中。當人們單純地順從於美的吸引,那一片刻是輕盈的。

青春是輕盈——年「輕」。影片中,年輕的女按摩師僅有的台詞是在表達:「我總是不知道要說些什麼。」語言、身份、作品,為人們托扶住漸漸下沉的肉身;當一個人感到虛弱與匱乏,他需要藉助於形式來反照出自身的形象,同時也將為形式所累。青春不曾感到匱乏。雖然同樣受制於死亡的牽引,但是青春本身所具有的輕盈,足夠它結構出一個以「我」為核心的力場。依靠著這一股向心力,青春劃著名圓潤的圈,漫出漣漪不斷。無論是指尖的舞蹈(按摩),還是獨自扭動在房間,或者無所事事的,她總是輕盈地蕩漾在自我的舞蹈里。

片中刻畫了很多人們在水池裡漂浮、沉醉的狀態。緊縮的靈魂舒展開來;戰慄漸息,畏懼不再,慾念蟄伏。當思想歸零、靈魂放空,肉體輕盈地漂浮在波浪里,回歸母體。

與米克執著於「遺作」不同,弗雷德對待外界的態度是「忘了我」。他拋卻作曲家的身份負擔,而始終粘連在實質之上:僅僅通過一片捏在手裡摩擦的糖紙,就可以重溫音樂對於他來說那私密無言的美。生活在真實里,對美的敏銳度最大化時,便能通過某種捷徑,隨時捕捉到空氣中那些輕盈漂浮著的美。

電影的末尾,當弗雷德獲得了健康的體檢報告,他才意識到之前所有對身體疾病的擔心都是多餘的。而與此同時,醫生說道:「就算現在沒有問題,以後也會慢慢有了」。死亡的確是無法擺脫的重負,人們卻善於成為它的幫兇:揣摩臆測著死亡的臉,豐滿它的形象,反過來將自己恐嚇。

當肉身變得沉重,汲取輕盈的行為將變得越來越艱難,但只要尚未被死亡完全覆蓋,我們終究能夠將乾枯的手指伸探進時間的細縫,扣掘出一切些微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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