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子
2015-12-06 18:40:48
論世上最好的母女關係
天真的、孩童式的愛遵循下列原則:「我愛,因為我被人愛。」
成熟的愛的原則是:「我被人愛,因為我愛人。」
不成熟的、幼稚的愛是:「我愛你,因為我需要你。」
而成熟的愛是:「我需要你,因為我愛你。」
——艾▪弗洛姆
灰色花園在哪裡?
它在美國紐約,東漢普頓一處風景絕佳的地方。
它是一幢豪宅,靠近海,據說當年知名的建築師設計了它。女主人風華絕貌,曾是位女歌手,傑奎琳▪甘迺迪是她家的表親。
讓灰色花園被人記住的並不是它的豪華,也並不是它曾多麼美麗,也不是因為傑奎琳。而是灰色花園裡曾經住著一對母女,她們自從某一天起再沒有從這幢屋子中走出,她們拒絕做飯,靠外賣維生,她們一直住,一直住,拒絕走出,拒絕打掃,一直住至房間倒塌,世界大戰結束,美人變成肥腫的衰婦,房子被衛生部門評定為「連動物都不適合居住」,到處是貓、浣熊、跳蚤,滿地垃圾大便、腐爛食物和霉斑,她們都沒有離開。
兒子曾力勸母親從這幢屋中搬出,女主人沒落了卻還執拗倔強地堅持風韻,死磕一句:My name is grey garden.
是的,她就是灰色花園,和她的女兒。後來這幢幾十年沒有打掃的屋子令她們成了那個年代的一樁奇聞,新聞記者紛至沓來,梅索斯兄弟將她們的生活拍成了一部紀錄片《灰色花園》,因「直接電影」(Real Movie)聞名於世,此作亦成為紀錄片史的一個里程碑,西方人被這樣一對奇母女驚得目瞪口呆。
【史上最強奼女】
母親叫大艾迪,女兒叫小艾迪,我們藉由導演麥可▪蘇克西在2009年重新翻拍的《灰色花園》一片中,得以回憶起這樁舊故事更為隱秘的情緒。
老戲骨傑西卡▪蘭格真是太適合這個角色,她總是能把半老徐娘演得腰肢曼妙、風韻猶存,明明已經走向衰亡,卻不可遏制地用更加歡樂的縱情去掩飾恐懼的樣子,和大艾迪這個人物的性格形象簡直如出一轍。德魯▪巴里摩爾在這裡飾演她的女兒,小艾迪。
女兒繼承了媽媽的名字,那真是種奇妙的感覺,喚著自己女兒的名字,也是在一遍遍地喚著自己。對於大艾迪這樣生性歡快、擁有美貌、喜愛縱情生活的人來說,生活就要像一場盛宴一樣永不結束才好,一直有錢,有愛,有歌唱,有美景,一直享受著上天的寵愛,好似一切都理所應該,而這樣的女人,大概最害怕的就是盛宴的結束,如果她不是一位內心真正篤定之人。
可是她確實不是這樣的內心篤定之人。
當大艾迪的丈夫與她感情日漸疏離,直至分家,她沒有爭吵,我們看到她依舊身著華服,和情人終日在灰色花園唱歌跳舞,感嘆著:「這裡是不是很美?這裡真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了。」曬著太陽,吹著風,穿著漂亮的衣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樣子沉溺著。她總是會把「這個是不是很美」,「那個是不是很美」這樣的話掛在口頭上,描述她的灰色花園,描述她的女兒,描述她自己的生活。可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她的生活其實已經開始千瘡百孔了。
當把所有的積蓄揮霍一空,情人最終離開了大艾迪,看著情人收拾整齊下定決心的樣子,她也依舊沒有掙紮著挽回,大概她內心是知道的,挽回也並沒有什麼用。整個屋子因為資金短缺,所有的僕人都已辭退,偌大的豪宅只剩下她一個人,灰色花園從生機勃勃的假像開始露出它真實的衰敗,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的。
然後她就把小艾迪叫了回來,強行干涉和結束了小艾迪想在紐約追尋的演藝夢想,對於一個習慣於沉溺在「歡愉」的生命感中的人,生命怎麼可以接受空白,停滯,面對真實的自己?於是我們在《灰色花園》這個荒唐而真確的故事裡,看到了這樣一對最終拒絕走出家門,停止做一切收拾整理,靠著不斷緬懷過去,相依為命的母女,從美的雍容華貴的風華正茂,變成與浣熊和跳蚤為伍的如同乞丐的生活。
小艾迪錯失了自己成為演員的夢想,也錯失了結婚的機會,最終也沒有從灰色花園走出,從一個美貌少女變成了一個全身長滿橘皮組織、臃腫而走形的中年婦女,她的頭髮幾乎掉光,以致於二十多年來一直包著各種各樣的頭巾,用一個胸針紮著,然後把一件裙子套在短褲外,像一個可笑而滑稽的潛水運動員,由於她喜歡蹦蹦跳跳,嘮嘮叨叨,自戀而誇張地沉浸在自己的「美麗」、「能歌善舞」的自戀情緒中不可自拔,這個形象使她成為了美國版的芙蓉姐姐。她在自己的表妹傑奎琳▪甘迺迪聽聞這樁震驚的新聞後來拜訪她們時,露出極大的醋意和怨恨,對著傑奎琳說,自己早年約會過最有可能成為那時候總統的小約瑟夫▪甘迺迪,如果不是因為小約瑟夫戰死沙場,這裡根本沒有傑奎琳的事。
而那樣的事,也都是她幻想出來的。
可是這樣醋意十足,讓觀者看得唾棄的怨恨里,我們分明可以感受那種隱藏在急躁不安的情緒下,酸酸的委屈:沒有再繼續自己的夢想,沒有成功地嫁一個好人家,然後和自己的母親像被人遺棄的垃圾一樣任由在這灰色花園裡自生自滅,直至爛掉。那都不是小艾迪願意的,如果她意志足夠堅定,也許她可以走出這裡,帶著她的母親,可是她也竟然留了下了。所以人們常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可是這樣的恨,是從何而起的呢?
是怪她有這樣一個母親嗎?可是大艾迪的丈夫,一個富商,總是在叨叨,喝令自己的妻子不准唱歌跳舞,放棄她鍾愛的唱歌生涯,告訴她「給你女兒找個好人家嫁掉,這是你的任務,是你唯一的責任」的人,不需要大艾迪成為她自己,而是讓她成為「妻子」。大艾迪在中止了自己作為歌唱者的「自我身份」角色後,面對無盡空乏、大量無味的家庭生活後,選擇了用歌舞昇平的沉溺來逃避自我的缺失,就像許多人會做的那樣,我們常常意識不到自己到底掩蓋了什麼,即使是焦慮地知道,也無法控制自己不去做這件事。無論是能意識到,還是不能意識到,一種無法自控的沉溺,短暫地被歡樂的寵愛包圍著,好似永遠不會失去和結束,這一刻連著下一刻,自己欺騙著自己。
可當歌舞昇平的「享樂」從大艾迪的生命中被強行地「移除」之時,所有空乏的真相赤裸裸地袒露在她的面前,所以這一次,她用女兒來抵擋。
【成人嬰兒以及愛的綁架】
大艾迪和小艾迪,兩個人都像「未長大成人」的成人,養尊處優的生活如同襁褓一樣餵養著她們,從來不缺錢花,被家庭供養著的習性,令生活的困難接踵而至時,她們想到的並不是如何去改善,而是任由處之,也許潛意識裡一直保有的概念是,「總會有人來買單的」,「因為我的一生都是如此」……整整一座大豪宅,她們倆的活動地帶逐漸縮減至兩個亂七八糟的房間,最終縮到兩張並置的單人床,像兩個大嬰兒一樣畏縮在被窩裡,也像嬰兒一樣失去了料理自己的能力。身邊堆積如山的垃圾,扔的到處都是,幾乎令人寸步難行。
小艾迪曾經有多次機會從灰色花園中走出,可是她也最終沒有走出,垃圾越堆越高,直至把她埋沒。很難想像,曾經用自己的名字為女兒命名的母親,如今看著老態龍鍾、一生未嫁的小艾迪會是種什麼樣的心情,她是否真的清醒?
也許這個自己也未真正成長的母親,一輩子都不清楚自己到底對自己的女兒做了什麼。由於自己生命的匱乏,把孩子拿來當做自己內心填補坑洞的事情,在西方並不多見,這大概也是這樁事情會成為奇聞的一個理由,由於西方社會慣常的個體意識,強硬地讓孩子去接受自己的期望生活並不常見,這樣的事情更多地發生在東方。
在東方,父母要求孩子去成為某一種他們在年輕時未曾成為的模樣,去替他們自己完成自己未曾完成的夢想,是非常司空常見的事。
我們有很多用愛的藉口包裝起來的恐懼,由於自己未達成的慾望,希望由下一代的孩子來完成。父母們甚至常常意識不到,這可能並不是在愛他們的孩子,而是替自己「補洞」。當父母非常自然而然地說出「我覺得你必須得成為什麼樣的人」,以及「你還需要做到這個,你還需要做到那個」而絲毫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時候,他們往往剝奪了自己的孩子成為他自己,以及成為一個真正快樂的人的機會。
大艾迪在片中對著鏡頭說:「我獨居至少30年了,我不介意的。獨居必須非常獨立,你必須成為一個真正的個體。」
「一個真正的個體」,這是多麼的反諷。
一個真正的個體並不是指有離群索居的能力,當然不,真正的個體決然不是與承擔孤寂劃上等號,真正的個體意味著能夠你能夠承受生命會出現的一切可能,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壞到糟糕至極。
大艾迪認為自己並沒有去依賴自己的婚姻,而當婚姻留給她的最後一點信託基金用完時,也沒有依賴自己娘家,她把這種「不依賴」等同成為了「獨立」,然後拉著自己的女兒一起往逃避里沉溺,不僅毀掉了自己生命重新開始的可能性,也毀掉了女兒去過上她自己人生的可能性。
「艾迪,那裡沒有這裡得不到的東西,就算走遍全世界,也不會找到這兒這麼美的地方了。事情總是在沒做之前是最美的,真的做到了,就不想要了。」母親對著女兒說。
永遠不要去做嘗試,永遠不要去冒險經歷,回來吧,和我在家裡一起安全的呆著,如果永遠不去做,那也永遠不會失敗。為了再次體驗到人生的那種「失敗感」,不如永遠都不要去開啟它。
【何為真正的母親】
心理學家弗洛姆在他著名的《愛的藝術》中談到母愛,提到過「乳汁」與「蜂蜜」的關係,他認為大部份的母親都有能力給予孩子「乳汁」,但並不是所有的母親都能給予「蜂蜜」。
乳汁指代著生理上養育孩子的能力,而蜂蜜則更多的代表的是在心理上給予孩子的精神滋養。「母親對生活的熱愛和對生活的恐懼都具有傳染性」,一個熱愛生活並自信的母親能將自己面對世界的勇氣延續到自己的孩子身上,使其具備獨立承擔事物的能力,而一個充滿時刻充滿焦慮、愁雲密佈的母親,則很有可能同樣產出一個極沒有安全感的孩子,他(她)對同樣的壓力可能會感到分外敏感和難以克服。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的焦慮時常是從父母身上習得的,由於他們是我們學習如何應對焦慮的榜樣。
那麼,什麼樣的人,才是真正的母親?
「那些熱愛丈夫,熱愛其他的孩子,熱愛陌生人和人類的婦女才能成為真正愛孩子的母親。在這個意義上,沒有能力愛的婦女當她們的孩子幼小時,可以是一個很嬌慣孩子的母親,但永遠成不了愛孩子的母親。檢驗這一點的試金石是看一個母親願意不願意忍受同孩子的分離,以及在分離能不能繼續愛孩子。」
大艾迪或許給予了小艾迪乳汁,但她遠遠沒有給予小艾迪蜂蜜——那種鼓勵孩子走向這個美與醜、善與惡、困境與喜悅並置的世界的勇氣。包括她自身,她自己都一直依賴著一種孩子氣的任性的生活,這一點使她儘管在生理上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卻直至老年都沒有成為一名真正的母親。一名真正的母親應該是一個幸福的人,這種幸福無關物質,而來自於內心深處的豐沛。即使是一名處於清貧之境的家庭,如果父母不為自己的處境持有自卑,有足夠的自尊和獨立的價值觀,相信這個世界正是由它的豐富多樣性而存在,孩子都不會被外界種種世俗的價值觀所綁持。
「生活的甘美」是由一位母親身上流淌至她的孩童身上的,這種蜂蜜般的富足,與金錢無關,它卻可以滋養一個個體一生,使他(她)與家庭分離時,完全擁有自己處理好人生中每一件困窘之事的自信。
而一位真正的母親,也永遠不會害怕她與孩子有一天的「分離」,也許會有一點點小小的傷心,但那絕對不是焦慮,她能夠豁達地接受生命中會出現的任何一種必然與偶然,而這種大度會將是孩子這一生最好的禮物。
而如果再衍伸開來,一位真正的母親,絕不僅僅愛的是自己的孩子,她充沛的活力使她的愛能漫延,一種超越於普羅大眾的廣闊的愛、同情,會使她走到哪兒,都能將這這種愛分享到哪兒,別人家的孩子、陌生的乞丐、需要幫助的弱者、任何一個需要愛的人……她都能將愛給予他人,不狹隘、不市井、不嫉妒、不擔心,因為這種愛的能量,取之不盡。而孩子會在這樣一位母親的照耀之下,同樣獲取愛世界的能力。
【心房】
回到開頭,大艾迪對於小艾迪的「愛」,其實是一種不成熟的、幼稚的愛,「我愛你,因為我需要你」,對方好似是為了填補自己的坑洞而存在。即使是母與女這樣不講求利益的關係,母親還是在無意識中把自己的孩子當成了自己精神虛無的填補品
大艾迪確實脫離了單純依賴於婚姻關係,但是她卻轉向了依賴於與情人之間的「愛情」,當這種所謂的「愛情」失去到時候,她又轉而去依賴自己的「親情」,讓一個人來陪自己,因為我自己接受不了孤寂的噪音,那種面對自我的空白產生的無聲而巨大的噪聲,令我幾近崩潰,而為了不至於讓自己崩潰,還是讓我去找到一個人,去忘掉真正的問題吧——這就是現代人常見的逃避手段。
灰色花園在哪裡?
它其實並不在東漢普頓,也不在梅索斯的電影,它在每一個人的心,當你的心充沛,它也充沛,當你的心成為廢墟,它亦會變成廢墟。不要去害怕世界,要永遠去相信它,真正的力量之泉永在你心,只要你相信,它永不枯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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