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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鑲嵌

2015-12-04 15:17:18

假如沒有青蛙雨


偶遇見前年建築史論課王駿陽老師部份的作業,當時交代自看電影《木蘭花》,寫一篇評論。電影初看混亂粗暴,及至再看,才就瞭然。寫影評時沒想起先找電影專業備下課再去分析,不過也已經很過癮了。

假如沒有青蛙雨
                                  —— 試評 P.T.安德生 的《木蘭花》
                                                                                                                          MG1336003 Chenxy nju.cn
【兩部份】
《木蘭花》是一部緊鑼密鼓的電影,倘若我們肯跳脫開一般觀眾看電影就求「入戲」、然後感嘆世相人情的窠臼,而分析或猜測導演的製作,那麼首先就可以將長達3小時的篇幅,分成兩個部份:
片頭:5分鐘、3個事件:與主體無關的小報奇聞,極其偶然,然而發生了;
主體:175分鐘、9個主要人物,無數事件、衝突,終結於一場災異一般的青蛙大雨。

僅僅這一組對比,就可以引發諸多「關鍵詞A.vs.關鍵詞B」格式的解讀:(1)偶然vs.必然;(2)必然vs.神蹟…… 在已有的《木蘭花》的諸多影評中,也不乏這種取徑,受此啟發,我大致也可以劃出以下對比:

(1)偶然 = 巧合 = 事件同時發生,必然 = 註定 = 事件終會發生,當時間的區間被擠壓到極點,所有事件集中於一點,其爆發便是必然成為偶然;
(2)但這一爆發,在電影中的實現,是一場根本不可能的青蛙雨,滂沱而下,有如末日,鋪天蓋地,—— 蓋過了當夜所有人必然的軌跡,令偷盜者跌落,令持槍自殺者失手,令不相往來的母女團聚,令飲藥自殺者獲救,令失魂落魄的警察「撿到」失敗的偷盜者而感化照顧、令兩者都獲得新生,令趕來床前的兒子在垂死的自悔拋妻棄子的老父面前、終於打破絕對不哭的誓言、涕泗橫流,也令知識競賽尿褲子丟醜、叛逆爆發、拒絕再搶答、坐看奪冠失敗、使得父親氣急敗壞的競賽神童,終於敢於向父親要求善待…… 但如果我們肯把這場根本不可能的大雨,看作劇本的一個設置,而非一種修辭、或者隱喻的話(如眾多影評中可見的青蛙雨 = 《舊約•出埃及記》8.2:「你若不肯容他們去,我必使青蛙糟蹋你的四境。」於是不斷按後進鍵,從片中找尋有關數字8與2的細節):
那麼這個設置就是電影必不可少的,它是偶然vs.必然這組對比的極端化:前者,偶然vs.必然,在生活中均可發生,如片頭中的3個偶然事件;但後者,解救了所有人的青蛙雨,只在電影裡才能出現。或者換一種表述:(1)偶然是必然的不足;(2)神蹟是必然的加倍。


【三部份】
如果這樣解讀可取,那麼應該進一步修正,把電影分成三個部份:
片頭:5分鐘、3個事件:偶然事件,極其偶然,然而發生了;
主體:160分鐘、9個主要人物,無數事件、衝突,終結於一場災異一般的青蛙大雨。
片尾:15分鐘、9個人物,回復生活與心靈的寧靜。

那麼,此刻就會注意到,原來片尾,雖然從畫面來看,仍然接續著主體;但從其敘事來看(畫外音重新回到敘事者的獨白),其實片尾更接近、更呼應片頭。
於是,如果將整部乍看緊鑼密鼓、不可索解的主體,看作一個謎面的話,那麼片頭就是謎題,片尾就是謎底。我們不需要費心在主體中,再找尋有關8和2的細節,儘管對電影語言及其愛好者而言,的確饒有意義;—— 我們只需將片頭的畫外音,同片尾的做一下對比:

片頭:(敘述完3個偶然事件)依本人愚見,這不是件普普通通的事兒。這事兒,不是每時每刻發生著的事兒,拜託,根本不同。這可不僅僅是命運弄人,這種邪門事其實從沒停止過。
片尾:再回到那3個偶然事件(回放),無數這樣的故事,充滿巧合和偶然,各種交叉和離奇,如此這般的故事,誰人又可預料到?而通常我們會說:「靠,那種事也就電影裡才有,我才不信呢。某某如何如何,遇見了某某,諸如此類的故事……」以鄙人之見,這樣的奇聞軼事其實每天都在發生,日子就是一天一天過去,日子就這樣過。書上有言:「雖然時過境遷,但我們不會改變。」(We may be through with the past, but the past ain』t through with us.)

片尾 — 片頭 = 「雖然時過境遷,但我們不會改變。」


【謎底】
很顯然,這就是謎底了,We may be through with the past, but the past ain』t through with us.
也就對應著謎面里最大的謎:青蛙雨。
這時再去查看青蛙雨的出典:
《舊約•出埃及記》8.2:「你若不肯容他們去,我必使青蛙糟蹋你的四境。」
If you refuse to let them go, I will send a plague of frogs on your whole country.

這裡「them」是什麼?——「the past.」
於是,順理成章的,這部電影也就可以理解了,也即可以用普通觀眾的日常體驗來理解:

這部電影關涉的,是個體如何面對自己的過去,與自己被強加的過去(慘痛回憶)達成諒解;個體之間,如何互相面對,強加者與被強加者如何互相面對,取得諒解;整個人間,如何「容他們去」。
當人人都不容「他們」去,為回憶為傷痛為夢魘所折磨,互相折磨,相報無已時,終於大雨從天而降,糟蹋四境。

謎底就是:refuse to let them go。
那麼,如何「let them go」呢?如果將 refuse to let them go 看作 謎題,那麼謎底, let them go,在哪裡呢? How to let them go?
恐怕還是還回歸到謎面:165分鐘的主體。


【Listen, just listen】
片兒警第一次出警,—— 其實次次出警,都差不多和這次一樣,處理「鄰居天天吵死了」的投訴,——這次出警是處理一個黑女人,但這次只有她一人,沒有大吵,但她歇斯底里讓他走開,蹊蹺。終於他發現,在壁櫥里,一具男屍。隨後,刑警、法醫,大部隊趕來,檢查現場、盤問嫌疑人,例行公事。片兒警終於忙完,上車要走時,一直跟著一個小黑孩:黑女人的鄰居、警察的線人,一定要警察聽他說話:I can help you solve the case. I can tell you who did it.
如果我們有心,回放到片頭的3個偶然事件的第3個:16歲男孩對父母每日以死恫嚇的吵鬧已經絕望,從樓頂墜樓自殺,本不會死成:3天前二樓剛張起一張安全網。但他躍下以後,墜經6樓窗口時,一桿槍從中射出一顆子彈,正好擊中他胸膛。扣動扳機的,恰是抱著一桿槍以死恫嚇老公的老妻,男孩的母親。然而這也本不該死成:老妻根本以為是空槍,偷偷給裝上子彈的,恰是已經絕望的少年:他寧可父母中的一個將另一個擊穿,從此吵鬧就結束了,家就平靜了。—— 但這個內情,是樓道里一個小男孩告訴警察的,他是男孩的小玩伴,男孩曾吐露給他痛苦和秘密。
再退回到黑女人的壁櫥,壁櫥裡的男屍:她的丈夫。這一樁命案中,是否也有同樣的巧合呢?抑或黑女人本非兇手,而是男人動手卻失手,自取其死,黑女人卻無法令他人相信如此,只好原地藏屍?
幸好編劇沒有這麼小家子氣,滿足於為巧合而巧合。那是《包公案》之流的水準:巧合顯靈,照見真兇。片兒警倒是難得的好脾氣,耐住性子聽小黑孩講完,唱完他的rap。但是小黑孩認真說唱完,片兒警卻驅車就走,說「弄不懂你說了什麼,好好上學吧少年」,留下小黑孩喊:「I told you who did it, and you』re not even listening to me.」

如果這裡仍不免莫名其妙,那麼不妨再截取另一處片段:
垂死的老頭,年輕時拋妻棄子去闖蕩,後來娶了嬌妻。而今他垂死在床,嬌妻終於能繼承遺產,但卻生不如死:她忽然發現她捨不得他,對不住他,鬼混了半輩子騙了他一輩子,不配也不再想繼承他的遺產。她憔悴、吸毒、發作、歇斯底里,去找律師,希望能改動他的遺囑,一分不再要。但是律師不理解,也不幫助。她崩潰,爆粗,摔門而去。
她試圖說出自己的罪與悔,然而律師只以法律辭令答之,仍然審慎的不評價不進入業主的私事與內心,保持距離;然而此際業主需要的是一瞬間的擁抱,好能活下去;而非日後好相見的距離:還有沒有日後都是問題。但是他不給。

回到小黑孩這裡:他究竟想說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另一方是否在聽。是否用心聽。
    
希望傾聽的需求有多大呢?我們看另一個男孩:被父親逼壓著、被電視產業誘騙著,成了一個知識競賽神童、明星,然而也在走上自閉的怪胎、無法與同齡自如交流的悲劇,—— Stanley:他在電視現場一邊憋尿,一邊勉力搶答。在間隙,他一遍遍告訴工作人員:我需要去廁所。我需要去廁所。我支持不住了,我要去廁所。
但是對方也根本不聽,至多說一句:待會兒就好了。但是待會兒,待會兒,會兒會兒無窮已。他終於尿了褲子。恥辱的衝擊使他失神、失措,從此不再答題。當主持人詫異、後台威逼時,他從恥辱轉為憤怒:我就是不要答題,我就是不要做神童,做怪胎,做悲劇!去你們媽的,你們都去死!
他戳穿了一個模式、一個產業,億萬觀眾。從電影來考慮,劇情到這裡,已經是只有青蛙雨才能收場了。
如果我們再動用一點電影語言的聯想,那麼,就可以把「上廁所」,理解成一個隱喻:說出自己的回憶,釋放自己的傷痛,回歸到不憋尿、不失態的、不痛苦的人生。

Listen, just listen.

【But it did happen】
如果以為這般類比,就可以曲盡其情,恐怕未必。電影終非寓言,勸世一般:說出來,聽進去,我們就可以都回歸寧靜。看另一例:
競賽主播吉米查出罹患癌症,去找女兒Claudi訴說,卻被怒罵被趕出門外;他在這雙重痛苦中,還在主持節目:競賽的最後一戰,然而神童尿了褲子,他也一頭倒地。節目組送他回家,在妻子面前,臨終的繾倦不敵臨終的不安,他終於吐露秘密,然而妻子痛苦離去。
他於是艱難挪動身體,趴桌前抽出抽屜,摸出手槍,準備自殺。
他說出了,卻沒有得到寬恕。
因為妻子趕去了女兒那裡。他只是強加者,女兒才是被強加者,女兒被他侵犯過,從此離家獨居,在毒品中放逐自己。在鋪天蓋地的青蛙大雨中,母親終於趕到了女兒那裡,找到已經嚇得瑟瑟發抖的女兒,抱在一起。「It’s okay, It’s gonna be all right.」媽媽說。
這時鏡頭上移,移到女兒的畫那裡:畫面底下貼著一張小紙條:

But it did happen.

畫面上,三個少女在樹下明媚的坐在一起,近景里卻是另一個女孩,托頤沉思:But it did happen. 是女兒的畫,是她畫來畫去,潛意識裡也逃不掉的心聲。


【From tip to rap】
如果那一句「But it did happen」,可以從故事主體中凸顯,進而抽離,抽離成高於故事的文本,當作理解故事的密碼來看的話,那麼其實,在這張小紙條之前,在片兒警所不耐煩的小男孩那裡,已經有了篇幅大得多的一次出現。
我們退回到小黑孩執意要警察聽完的那首說唱,仔細錄下其中的「歌詞」:

…… ……
    Try to listen and learn,
Check that ego. Come off it.
I』m the prophet,the professor,
I』m gonna teach you about the Worm
    Who eventually turned to catch wreck
    With the neck of a long-time oppressor.
And he’s running from the devil,
But the debt is always gaining.
    And if he’s worth being hurt He’s worth bringing pain in
    When the sunshine don』t work The good Lord bring the rain in

先看第一句:Try to listen and learn,這句很醒目,已經是我解謎後所得的主題。
接下來:

檢查出那個ego(自傲),跨過它。
我是先知,我是老師,
我要教你關於那條蟲子的事,
它最後終於毀斷了
多年來壓迫者的脖子。
它躲開了惡魔,
但傷疤一直在長。
如果它值得被傷害,它就值得疼下去/值得下功夫
當陽光不再把人沐浴,主就潑下一場大雨。

我的譯法並不完全作準,因為個別詞句,其實刻意在求雙重的歧義:And if he’s worth being hurt, he’s worth bringing pain in. 這句的後半句,bringing pain in 作何理解?照字面,可以直白理解成「值得疼下去」:如果這傷害值得,那麼也就值得一直(懷抱)痛苦。所以片中人物,一個個都為過去的回憶、傷痛、夢魘,所糾纏折磨不得出口。但若更深一層,取修辭的意思,聯繫「No pain, no gain」中 pain 的意思:下苦功,那麼這句話,可以理解成: 如果(對方)值得你這麼你去傷害,那麼,他就值得你下苦功(去贖罪)。
值得注意的還有 the worm,「蟲子」這個詞,在西方文學裡最常見的喻意,就是在深處齧咬著心靈的隱痛、仇恨、心結。
如果我們已經從「喻意」/「寓意」來解讀一些意象,那麼不妨回頭再看一眼青蛙雨:


【假如沒有青蛙雨】
對西方的語境稍有熟悉的觀眾,都會有體會:災難,在《聖經》以來的西方傳統中,不單單代表了毀滅,更代表了一刀兩斷,代表了決裂,代表了新生,代表了舊惡在天火中滌盪乾淨(索多瑪),代表凶類在巨浪中沖刷殆盡(大洪水),代表了耶和華的旨意,代表了主對人間的終極干預和關懷。如果惡貫滿盈還無法翦除,那麼人間就不遑安居,也不配安居。
那麼從這裡看,這部電影,其實用典的深度和用意,仍不出主流的大眾之外:紛紛的人間之惡,天意恢恢下,終於決疴潰癰,得到救贖。

作為一個西方之外的觀眾,只習慣於天意只私授於善人、惡人、有情人,總之不會普世廣施的觀眾,會忍不住問:假如沒有青蛙雨呢?
這個問題至少關涉兩個層次:
(1)對電影自己而言,假如不能借用青蛙雨這個典故,那麼劇本該如何收場?
(2)對電影呈現的這般人間而言,確乎青蛙雨就是零機率事件:這種人間,就該這樣一步步走向毀滅,沒有解決、沒有救贖嗎?
我們先嘗試回答(2):


【警察和護工】
如果只把注意力集中在片中9個各自糾纏在過去的傷痛和陰影之中,在當下無法安寧的人物之中,很容易會忽略掉這兩個角色:片兒警和男護工。
如果多言一點,這兩個角色認定,其實相當反諷:警察本是威權與武力的象徵,但他只是一個片兒警,底層而瑣碎,如居委會大媽。護工本是母性與衛生的象徵,但他卻是個男護工,遲鈍而平庸。事實上,在第一次觀影時,這一層處理,也恰恰達到了目的:弱化了本該與其他角色有別的差距。
為什麼弱化?因為這差距,或曰區別,是有意的設置,當然要適度隱藏:片兒警詢問黑女人,詢問吸毒女,執著得近於絮叨,令人生煩,但他所執著的,正是警察這一排除危害、保障安寧的功能/角色設定;不過即便如此,當最後一次出警,槍枝卻離奇得丟掉時,他立刻失魂大哭,如迷路的小孩。同理,護工一直對垂死的老頭循循善誘,傾聽得非常虔誠,即便老頭已經吐字維艱;可當老頭最後對自己幾十年前拋棄過的兒子的名字唸唸不已時,他著魔一樣試圖聯繫上這個兒子,一再打這個兒子,如今已成泡妞學大師的明星諮詢熱線,訴說我這裡有一位垂死的病人……絮叨得令對方一再反問,你究竟為什麼打電話找我……

但片尾,青蛙雨過後,警察在救起那個昔日的知識競賽神童、今天的失敗者、偷竊者(他因為不善交流,推銷電器失敗被解僱,為報復僱主,略施智商,潛入辦公室把錢全都偷光;然而恢復理智後決定再把錢還回去,爬牆破窗時恰被警察瞥見,但這時大雨來襲,將他打下牆來)之後,把他接回家裡,第二天都回歸了平靜,聊天中有這樣一句:

「大多數人以為我僅僅是在完成工作,一頓飯功夫就辦完了,諸如此類。但我把它當作我的人生,沒有退路。而大家都想像不到的是…… 認認真真做對一件事需要多大的努力。」

同小黑孩的說唱中有句「I』m the prophet,the professor」,暗示小黑孩除了自身角色,還充當了預言青蛙雨的「先知」一樣,其實這裡的片兒警,也充當了自身角色之外的另一重角色,——回答者,抑或救贖者:

     ——(2)對電影呈現的這般人間而言,確乎青蛙雨就是零機率事件:這種人間,就該這樣一步步走向毀滅,沒有解決、沒有救贖嗎?

 —— 「大多數人以為我僅僅是在完成工作,一頓飯功夫就辦完了,諸如此類。但我把它當作我的人生,沒有退路。而大家都想像不到的是…… 認認真真做對一件事需要多大的努力。」
     
再回頭看護工:
如果把警察放回到他的角色本身,也會看到,片中9個人物,其實糾纏在兩個家庭網裡:

   (1)A.電視知識競賽神童Stanley(A),在學校與演播室之間奔忙;
        B.競賽主播吉米(B)查出罹患癌症,去找女兒Claudia(C)訴說,卻被怒罵被
          拒之門外;
        C. Claudia,是吉米(B)和妻子Roth(D)的女兒,在毒品與濫交中掙扎;
        E.昔日競賽神童Donnie(E)如今社交障礙,勉力被人收留做電器推銷員,卻依然
          纏繞在舊日的榮光/夢魘里;

   (2)F.競賽製片人Earl(F)在床上垂死,有護工 Phil(G)在旁陪護,有嬌妻 Linda(H)
         為他奔波買藥,可他一直唸唸的,卻是另一個名字:Frank(I);
        I.泡妞學大師、型男 Frank(I)在台上意氣風發,教眾多一干矬男人怎樣鼓足男性
          魅力,玩弄女性於股掌,卻在台後的深度訪談節目中,對女主持對自己童年的追
          問報之以仇視的沉默;

我們可以看到,警察是參與到家庭網(1)之中:他因鄰居投訴噪音,檢查Claudia(C)的公寓,看她為什麼把音響開到聒噪,問她為什麼心情不好,最後鼓足勇氣,想和她約會;約會時恰逢他丟了槍失魂落魄,然而他選擇說了出來,坦白麵對她;青蛙鋪天蓋地的大雨之中,他也挽救了鋌而走險的Donnie(E)。
那麼護工呢?護工恰就參與在家庭網(2)里:他撫慰Earl(F),對他臨終的最後一個念想抱以幫忙幫到底的虔誠,不辭辛勞的打電話講訴、苦等,一定要把老頭拋棄的、即便聯繫上也未必肯來相認的兒子找回…… 終於找回來,他見證了Frank(I)深藏的隱痛終於釋出,也見證了老頭終於逝去,——雖不是含笑,但罪人釋放了愧和悔,也才能安心死去;老頭在雨中死去,嶄新的第二天,也是他促成了互有誤解的Linda(H)與Frank(I)的通話。
如果這種解讀不算一廂情願,那麼對上文問題(2)的回答,就可以更有份量:
     
    ——(2)對電影呈現的這般人間而言,確乎青蛙雨就是零機率事件:這種人間,就該這樣一步步走向毀滅,沒有解決、沒有救贖嗎?

 —— 還有警察和護工。還有力量和溫柔,在人間。


【回到劇本】
讓我們適時的結束這種漸次要感情氾濫的解讀,回到劇本。
如果認同警察vs.護工是一組對仗的話,那麼在劇本的人物設置中,存在著不止一組對仗:
(1)小黑孩vs.電視神童:他們都說過類似「I』m the prophet」的話,都是先知;
(2)電視神童vs.昔日的電視神童、今天的失敗推銷員:今天和明天、昨天和今天;
(3)電視神童vs.泡妞學大師:一個被媒體塑造成非我,一個借媒體塑造出假我;
(4)垂死老頭vs.不忠的嬌妻:都是最後一刻才意識到自己的悔恨,想要重來卻已遲了;
(5)吸毒女兒vs.泡妞學大師:都是被父親傷害,前者靠母親回歸,而後者已失去母親;
(6)電視主播vs.不忠的嬌妻:他們傷害或虧負的人(女兒、丈夫)都還活著,卻無法
                                面對面說出,只能找第三者傾訴(妻子、律師);
                          …… ……

    雖然對仗得如此豐富,並不值得誇讚劇本多麼玲瓏。玲瓏得不留痕跡的劇本,只是塑料品。事實上,整部電影,必得是塵埃落定之後,徐徐回想,才注意到這些對仗,在觀影之中,感受最深的,還是9個人物各自全不相幹的敘事線索,瞬時切換,有如直播,跟蹤拍攝的直播,鏡頭不遑寧處,切換得不留任何反應的餘地,堪稱血腥。
既然說到「直播感」,那麼這部電影,的確是在敘事上,挑戰電影的極限:敘事」一詞,預設了過去時,至多也是過去進行時:「事情是這樣發生的,且聽我慢慢講來」;這種時態上的錯位、對比和疊加,反映到人物的回憶、期待乃至幻象,更為多少電影語言提供了方便,如蒙太奇,如《羅拉快跑》,—— 可是《木蘭花》一反這方便,充斥全片的,是即時即事的緊張,不可預見的衝突,敘事者(narrator)與人物(characters)之間沒有距離,—— 席捲而來,觀眾只能掙紮著才能看完。
事實上,電影不單單挑戰這種界限,更是挑逗這種界限。我們看護工勉力聯繫那位兒子時的自言自語:

「天哪,這場景這就像在電影裡一樣……」

如果讀者此時還有印象,不妨再回放一下片尾的旁白:

「靠,那種事也就電影裡才有,我才不信呢。某某如何如何,遇見了某某,諸如此類的故事……」

導演已經不怕「齣戲」了:片中人雖然不相信自己是否能在酷似電影橋段的現實中,實現電影一般的轉折(找到垂死老頭唸唸不忘的兒子、父子相見),但還是這麼去努力嘗試了;片尾旁白回顧這些,道出現實中人都會對類似事嗤之以鼻,以為只有電影裡,才會出現轉折,出現救贖;但其實,旁白接著說道:

「以鄙人之見,這樣的奇聞軼事其實每天都在發生。」


【電影與建築】
作為一篇建築理論課要求的影評,本文最初的願景,也同習常所見的類似文字一樣,充斥著德勒茲、本雅明等等哲學家的相關論說的解讀,附帶不短的腳註。但慚愧他們的書,我一時不能讀通,若強作解人,大肆引用,只會感到心虛。電影同建築一樣,都是相當複雜、相當自治的藝術形式,——或者說創作活動更準確。這一現實,恐怕就要求一般人,都應在對其中一種活動和作品,有了通徹的理解之後,再與另一種對照,求更多發現。
這裡只附上一些極其粗淺的感想:

   (1)關於隱喻、典、傳統:
    青蛙雨出自《舊約•出埃及記》8.2,在原文之中,是預警,對一意孤行者(法老)的預警。隨後的青蛙雨令一意孤行者悔改,令世界蘇生。電影全片都是現實逼人的敘事,只有這一場青蛙雨,例外得極其突兀。但正是這場青蛙雨,解救了已瀕毀滅的眾人,若說「用典」,份量不可謂不重。而這場以救贖為主題,最終回歸平靜的電影,不可說不傳統。
但這種隱喻、典、傳統,在電影中,是植根其中,而非強行插入的:至少,是對片中人事的感受在先,然後再邁入這隱喻、典、傳統,而非相反。
但在眾多標榜「中國性」、標榜「與傳統對話」的當下的中國建築中,我們看到的,通常是後者居多。個中緣由,不必多說。

(2)multivalence 與 ambiguity
     多年前初讀 Charles Jenks 的 Meaning in Architecture 一書時,有一處記憶猶新:這位理論家對比了他本國由Giles Gilbert Scott 爵士設計的利物浦大教堂,和 Le Corbusier 大師設計的馬賽公寓:指出,前者每一處功能(如外部辨識/象徵、內部空間氣氛……),都要設計中單獨一個動作、一個建築元素(如鐘塔、室內裝飾)與之對應; 但後者呢,一處陽台,就同時做到了從外看鮮明可辨、從室內既是陽台、又是露天吧檯,還是眺望遠景的景框。理論家把這一種高明,用一個單詞來形容:
     multivalence.n.【化學、生物學】多價;多原子價;
                   多價值性;多義性;多感染力性
   
     如果我們信服這一評斷,以此反觀電影,就會認同,《木蘭花》中的細節,同樣當得起這個multivalence.
     這令我想起另一個單詞:ambiguity(歧義性),同樣是建築評論中的高頻詞彙。但若對這個詞求深一點的了解的話,就會發現,它同ambulatory(迴廊)有同樣的前綴:am-;而ambulatory (救護車)與 ambulance 更像:有理由猜想,am-,或者ambul-,有著「環繞」或者「可走動」的含意。而ambiguity的後一節,bi-,恐怕就是「兩個」,如bilingual(雙語者)、bicycle(雙輪,即自行車)。
     那麼就可以說,ambiguity的含意,是「能夠在兩種意義之間走動的」,而非「夾在中間兩頭不靠的」。至少,從美感而論,以人為喻,ambiguity 應是男女兼具,而非不男不女。
     試看今天氾濫的建築作品裡標榜的ambiguity,笑而不語。


閒話
     感謝王老師提出這樣一部作品,不然以我的觀影修養,恐怕很難主動想到去看。並且習慣了自己傾心的史詩(如《悲情城市》、《別人的生活(Das Leben der Anderen)》)之後,乍看這種不曾有史詩的肅穆或凝重的電影時,真的有點鬧心。並且初看不懂,再去瞟別人的影評時,如那種不斷拿著青蛙雨與《舊約》裡的典故說事兒,更是犯堵。我深信,正如我看待建築時深信,建築的本分是設計,如同電影的本分是講故事,—— 如果故事本身說不過去,那麼再多的用典、隱喻、花招,都是扯淡;影評亦然。
因此在蹭蹬多日、放棄過多次開頭之後,勉力完成此篇。
    感謝《木蘭花》,3個小時的片長不虛此行。
感謝老師撥冗審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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