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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故人--Mountains May Depart

山河故人/山河恋人/MountainsMayDepart

6.8 / 3,951人    131分鐘

導演: 賈樟柯 副導: Matt Hodgkinson
編劇: 賈樟柯
演員: 趙濤 張譯 梁景東 董子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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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俐瑪

2015-11-02 07:54:06

代數問題,還是幾何問題?


文/格俐瑪

《山河故人》裡的趙濤一出場,便拋出了驚世駭俗的金句:咱們之間是什麼問題?代數問題?還是幾何問題?顯然,這句台詞成為了本片提綱挈領卻又懸而未決的終極謎題——究竟什麼是「代數問題」?什麼又是「幾何問題」呢?答案正如賈樟柯電影中的符號意像一般,素來難解,它呼喚觀眾對電影的智性參與,而這種互動的實質,正是考驗中國電影觀眾對現實的感受能力。

一句話:你如何理解「中國」?

至幹什麼是「符號學」?別管什麼能指與所指,也不要問羅蘭•巴特,你只需記住這句話:符號只有多次出現時,才有意義。

1、代數問題與幾何問題

代數問題除了暗示樑子與晉生兩個男人的金錢實力問題,也指向了中國高速增長的GDP,指向貨幣資本,而幾何問題則是場景構圖中的「三角關係」,是一女二男斬不斷理還亂的情感糾葛。

於是,宏觀的「代數問題」與微觀的「幾何問題」便構成了張力關係:在國家與個體之間,在大時代與小人物之間,在公共新聞與私人命運之間,在「山河」與「故人」之間,影片始終攜帶著對當代中國的問題意識。

換言之,想要理解賈樟柯的電影藝術,則必須理解「中國」,而當「中國」投射於《山河故人》的大螢幕時,那些紛繁複雜的「符號學」也就成為了進入影片的關鍵。

2、黃河

《山河故人》的「河」字就落在黃河意象上。1999年,晉生的轎車撞到了「黃河第九道彎」的石碑之上,自此,黃河成為三角戀情的見證者,而這「第九道彎」,也恰恰是女主角濤命運的轉彎處。到了2025年,黃河成為了晉生父子異國海景豪宅背景牆上的一幅油畫——《黃河頌》。作為陳逸飛創作於1972年的成名作,《黃河頌》描繪了一位紅軍戰士持槍站立在黃河畔保家衛國的情景,然而此時此刻,它卻成了拍價4032萬元的財富象徵。於是,「後革命」氛圍不言而喻,就連「黃河」也變得扁平,一切都失去了歷史的縱深度,只有「錢」才是唯一真神,從中或可窺見賈樟柯的批判意圖。

當然,黃河也可讀解為「中國」,讀解為那個承受苦難與變遷的民族母體,它見證了太多悲歡離合,卻磨勵出愈發頑強的生命力與包容性。在這個意義上,作為母親的「濤」與作為母親河的「黃河」是一體的,因此,結尾處的獨舞也可讀解為導演對於民族母體的一份溫暖希冀。

3、關刀少年

影片的前兩段落出現了一位關刀少年,這處「閒筆」與主幹劇情毫無關聯,沒有台詞,沒有特寫,只是沉默流浪著的風景。賈樟柯自己的解釋是,「拿大刀的少年是我在現實中碰到過的,我看到這種場景就會想起古代人,就會想像說是關公在流浪,現在連他都沒地方去了,開始流浪了。」這一幕確實與影片的漂泊主題極為合襯。

關刀是義氣的象徵,這個獨行的少年在熙攘人群中有著強烈的行俠味道,聯繫「現代武俠片」《天註定》中姜武的那把搶,不難理解關刀少年與社會不公之間的呼應關係。

換一種解釋說,歷史故事裡的關刀逆車流行,也凸顯著傳統與現代的文化衝突,在急劇現代化與城市化的快節奏中,與社會格格不入的關刀,恰是民間傳統文化在遭遇現代性時所特有的「孤獨」,一如片中反覆出現的那座文峰塔,千年古塔被一片仿古建築包圍,見證人事變遷。

當然,關刀少年也可視作賈樟柯電影中慣用的抒情裝置,具有空鏡頭的美學特徵,與《三峽好人》裡的川劇變臉藝人和走鋼索者一脈相承,他們都是潛伏於現實表象下的幽靈。

4、飛機

飛機在本片中的表意功能是呈現「魔幻感」。事實上,現實感與魔幻感的並置一直是賈樟柯電影美學的重要特徵,在《三峽好人》裡是騰空而起的飛碟,而在《天註定》裡則是神秘玄奧的「美女蛇」。回到《山河故人》,濤在1999年目擊了播種飛機的墜毀,這場突如其來、毫無鋪墊的事故讓她感到震驚。換個角度想,中國在這二三十年間的劇變又何嘗不令人震驚?

到了2014年,馬航事件作為新聞背景出現;樑子騎車回家時路過了燒紙祭奠的母子,那是1999年墜機飛行員的遺孀,導演對於這一荒誕事件的呈現卻又如此客觀與節制。2025年,澳洲的馬航家屬還在祭拜故人,張艾嘉疑似馬航家屬的身份也借他人之口道出;Dollar與Mia乘直升機看風景,騰空而起的時刻,少年吻向了這位近似其母親年齡的女人,展現出人類情感本身的流動與無法把握。

總體而言,賈樟柯試圖用「飛機」呈現的「魔幻感」建立在「現實感」的基礎上,更近於一種心理真實,他所關注的是社會心態,即心象可以轉化為怎樣的物象?顯然,飄逸在空中卻又充滿現代感的飛機最適合不過。

5、錢

本片對於「錢」的呈現粗暴直接,這種硬碰硬的敘述姿態或許會讓諸多觀眾不舒服,但藝術電影的靈魂就是「不迴避」,也只有「不迴避」,才能揭示出更為複雜的社會圖景。

1999年,濤對於男人做出的選擇,本身也是對金錢資本的選擇:是一夜暴富的礦主晉生,還是一貧如洗的礦工樑子?濤選擇了晉生,相當世俗,卻也合乎資本邏輯,而這一切成為了她曲折命運的開始。晉生給兒子起名張到樂——英文Dollar(美元)的諧音,彷彿一個蠱咒,當孩子在澳洲長大後,自覺骯髒,自我厭棄。

2014年,樑子患塵肺病回汾陽借錢治療,他首先找到工友韓三明,韓三明表示要去阿拉木圖替中石油公司修管道賺大錢,這是繼《世界》裡的蒙古烏蘭巴托後的又一個「遠方」,但這次,淘金的意味更強,回應著2008年以來「中國崛起」所帶來的全球經濟地圖翻轉。與此相參照的,是濤的出場方式:一對在其公司打工的外國男女新婚,作為總經理的濤贈予他們兩台IPHONE手機,新郎與新娘手捧IPHONE向濤鞠躬致敬,這同樣暗示著我們,中國正在成為當今時代的資本中心,連IPHONE都要俯首稱臣。

2025年,張到樂因自己的名字被同學調侃,外國同學表示,Dollar早已過時,他應該改名為RMB(人民幣)。

6、槍

1999年,晉生試圖用槍與情敵樑子決鬥,被濤制止;2025年,老去的晉生在澳洲家中依舊擺弄著槍,卻失去了「敵人」。顯然,「敵人」的消失就是革命邏輯的消失,也就是另類選擇的消失,這是一種典型的「後冷戰」境遇。通俗點說,就是冷戰的終結導致了資本主義陣營不戰而勝,社會主義陣營不戰而敗,全球隨即陷入同質化的資本主義發展模式。在這個意義上說:「情敵」的消失也就是一則關乎中國的民族寓言:1999年的「槍」或許還可以在黃河畔激起千層浪,2025年的「槍」卻無論如何不會打響了,因為抵抗的邏輯已然消失。

7、《珍重》&《GO WEST》

《珍重》出自葉倩文1990年的同名粵語專輯,在影片中共出現4次:第一次是客人測試CD效果,音畫對位則是濤、晉生與樑子在電器店裡的三角構圖,成為了故事的初始基調;第二次是濤告別生肺病的樑子之後,走在回家路上,作為心理時空的閃回;第三次是濤在火車上和兒子一起聽音樂,渴望母子間的心靈溝通卻終不可得;最後一次則是在2025年的漢語課上,老師Mia放了這首歌給Dollar聽,Dollar只覺得歌聲似曾相識。

《GO WEST》由英國電子流行組合Pet Shop Boys(寵物店男孩)演唱,共出現3次:第一次是開頭,三角關係中的男女共同歡快起舞,有迎接新世紀的狂歡感;第二次是濤在火車上獨自望著窗外哼歌,依然表達對未來的憧憬;最後一次則是結尾,濤在汾陽的雪中孤獨起舞,卻依舊面帶笑容。

《山河故人》對兩首非原創歌曲的使用是極成功的,除了充當敘事線索之外,兩首歌表達了兩種不同的時間面向:《珍重》始終與過去的回憶相關,是悲傷與痛苦;《GO WEST》則總是面向未來,帶來樂觀與力量。兩種基調互相參照,也成就了本片極具張力的情緒效果,演繹出當代中國近三十年間的悲喜劇。

8、畫幅變換

《山河故人》分為三個段落,故事發生的時間分別為1999年,2014年和2025年。這三個時間點的選擇絕非偶然,它們關乎著過去、現在與未來。當然,故事的起點總是很重要的——1999年,那時賈樟柯剛憑《小武》在柏林電影節嶄露頭腳,他就這樣闖入了「世界」的視野之中。別忘了,僅僅十年之後,他就被多倫多電影節選為「新世紀十年最佳導演」,成為世界電影藝術的最熱詞之一,其爆發之勢正如電影中的晉生。

對於三個時代,賈樟柯使用了三種不同的畫幅比例進行表現,如細心觀察,你會發現這一部電影中導演使用三種不同的寬高比:從1.33:1到1.85:1再到2.35:1,用數位技術媒介的演進呼應時代的發展變化。當然,這種手法並非賈樟柯首創,其中,美國導演韋斯•安德森在其2014年的電影《布達佩斯大飯店》曾使用這一技巧,令人印象深刻。

9、DV影像

在1999年段落中,賈樟柯多次使用了粗糙質感的DV影像,這些素材來自他1999年拍攝的紀錄片,共同構成了他所追求的「時代氛圍」。介入本片敘事時,這些DV素材被放大,並以慢格方式播放,形成了一種怪誕的間離感。清晰的小鎮故事與模糊的紀錄素材交錯,這不得不讓人思考:什麼才是影像真實?

賈樟柯對於當代電影藝術的獨特貢獻在於,他是為數不多的、兼顧劇情片與紀錄片拍攝的「電影作者」。因此,即使是其劇情片作品,也時常傳達著「紀錄精神」,典型如《三峽好人》。有趣的是,將「紀錄精神」帶入《山河故人》,這本身就構成了對「真實」的質詢:看得清的是虛構,看不清的反而是紀錄。豈不反證那句名言?眼睛是慾望的器官。

10、鑰匙

如果要在《山河故人》中挑出一件最核心的敘事道具,那一定是鑰匙:1999年,樑子賭氣離家,把鑰匙扔向房頂,誓不回汾陽;2014年,濤把鑰匙還給樑子,又在和兒子分別時,把自己家的鑰匙留給他一副;2025年,Dollar則把這鑰匙當成信物隨身攜帶。可見,鑰匙在不同代際之間的傳遞,構成了一種血緣上的流動,尤其是對於Dollar來說,鑰匙是散居族裔的他與母體之間唯一的聯繫。

當然,鑰匙(Key)也可以解讀為賈樟柯對於「中國」的「答案」。雖然影片結尾處,兒子並沒有帶著鑰匙回到汾陽,回到母親身體,但是當他看到波濤,聽到濤聲,他會想起母親,他會與民族母體構成情感的共振,這難道不是最溫暖的答案嗎?詩人梁小斌曾在1980年發表《中國,我的鑰匙丟了》,他用「鑰匙」完成了對過去三十年歷史的尋找與叩訪,我想,這對賈樟柯也同樣適用:

這一切,

這美好的一切都無法辦到,

中國,我的鑰匙丟了。

天,又開始下雨,

我的鑰匙啊,

你躺在哪裡?

我想風雨腐蝕了你,

你已經銹跡斑斑了。

不,我不那樣認為,

我要頑強地尋找,

希望能把你重新找到。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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