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知識份子的自我（黑）修養

WA為知識分子提供的萬年良藥（或者是毒藥）無非是「自我厭惡」這種東西。這種技能如此之強，以致我終於體會到了「一說話就自己打臉」的自黑境界。懷著反正逃不過的心情，寫下一份自黑習作。

1. 有位WA粉做了這樣的總結：「知識份子病是絕症。」儘管Irrational Man的主角Abe Lucas是哲學教授（某意義下的知識份子終極型態），WA的電影一向都有形形色色的知識分子角色，包括他自己演過的所有角色。死抱著擁有知識和話語權的優越感、一張口就滔滔不絕、生活細節上各種鬧彆扭，就是不能好好過活。當然，看不起沒知識的人，更看不起其他知識份子。（也許最看不起的是自己，見豆友camus老師生動的分析：http://www.douban.com/note/342832449/ 。）電影前半stereotype到爛的展開（例如文藝女對「脆弱、才華橫溢、有自我毀滅傾向的中年哲學男」傾心不已）除了WA對學術圈滿滿的鄙夷外幾乎沒有其他內涵。

2. 為什麼說哲學教授是知識份子的終極型態，因為哲學專業就是針對與所有人有關的基本問題提出別人不能反駁的意見。無論怎麼漠視現實生活和一般社會，也不會放棄社會給予的特權（小至所謂話語權，大至舒適的生活基礎），雖然WA筆下的知識份子一般如此，做哲學的更進一步：自我辯解的能力特別強，也特別有理由看不起生活，畢竟他擅長的就是為任何事情提供理由。

3. 諸多哲學流派中在WA的電影最常出現的總是存在主義。我不知道WA本人多麼看存在主義不順眼，至少這是他黑得最厲害也黑得最有道理的一種哲學。如果知識份子都是病人，存在主義者就是病得最重的那群人。三句不離「存在的虛無感」、「本真的自我掌握」，對自己和別人的生活卻最不負責：他們的哲學正是拿來為自己的不負責任辯解的。Abe喜歡強調「這是你們從課堂和書本學不到的」，同時自己除了課堂和書本外幾乎一無所有，直至最後終於掌握了自己的人生，靠的卻是犯罪。好好一個人讀書幾十年，說「無病呻吟」這種病不是讀存在主義讀出來的大概沒人信。

4. Irrational Man裡出現過的哲學家來去不過幾個，出現的context充滿各自的弦外之音，記得的都可作談資。Abe第一課講的是定言律令，哲學史上最嚴謹的道德原則，Abe作結時說：「你們要記住，他媽的哲學理論跟現實生活——骯髒的、醜陋的現實生活——完全是兩回事。」這種似乎充滿人生智慧的後設說詞最後不但沒能掩蓋Abe作為一個道德存在的嚴重匱乏，某程度上也反映了存在主義自身的匱乏：當生存意義被個人意義完全壟斷，維繫實際生活的各種規範性（社會的、道德的、人際的）自然顯得瑣碎而無意義，甚至成為從本真人生裡排除的對象。

5. 或許應該承認WA為存在主義塑造的形象有庸俗化的嫌疑，Abe談及的也是比較popular的沙特和杜斯妥也夫斯基，但如上所述這其實不妨礙WA對存在主義某些核心信念（例如某種個人中心主義）的批評。Irrational Man裡最辛辣的一筆在Abe寫不成的書主題是「海德格與法_西_斯_主義」。這幾年來顯示海德格的納_粹_連結多少是本自其哲學理念的證據還是相當充分的。即使不從歷史角度考慮，Tugendhat批評海德格的真理觀、Apel批評海德格過份注重「存在的遺忘」而犯了「理性的遺忘」，以致《存在的時間》整體的非（甚至「反」）道德性質，都只能證明這個聯繫而非為海德格辯護。大哲如海德格亦不免犯錯，Abe在電影后半段一錯再錯、甚至拼死維護自己的鬧劇意味則更濃了。（一開始被Abe嘲笑的康德倒是最不可能犯這種錯的人。）

6. 在WA看來，存在主義與學院哲學最致命的問題不只是自滿和虛偽——因為這些可能都是某些學者「學藝不精」所致的——而是理論與實踐之間根本的鴻溝。存在主義越強調哲學與人生密不可分，越彰顯出一種「生命哲學」的蒼白無力，畢竟「虛無感」和「本真性」，甚至「自由」，歸根究底不過是嘴炮，與生活怎麼過沒有必然關係。越鑽研「生活怎麼過」的理論，離生活越遠的機會也越來越大，更不用說將生活定義為追求個人自由的狀況了。這是WA的電影不時流露出的切膚體會。

7. 西方媒體的對本作的評價普遍甚低（參見爛番茄的影評摘要），一眼看去無非是炒冷飯、裝逼之類的無聊批評。外行如我倒覺得可能引起批評的只有WA近年的商業化傾向，例如Irrational Man裡雖然有「內涵」的黑色幽默，但也明顯多了不少公式化的喜劇手法。不過你以為WA自己沒黑過商業化公式化？WA最badass的一點就是自己黑自己比別人黑自己黑得更徹底，黑得你啞口無言。要是這把年紀了還執著於夠不夠高冷，這件事本身不就很不夠高冷嗎？

最後還是說了這麼一大堆，不由得對WA心感歉意。想起初中的時候讀《狐狸洞囈語》，沒看明白先生對同行百般嘲諷的那股怨氣何來，現在總算懂了一點半點，因此而自我感覺良好的同時自我厭惡的感覺也越積越深，已不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