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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聶隱娘--The Assassin

刺客聂隐娘/聂隐娘/

6.3 / 15,834人    105分鐘

導演: 侯孝賢
編劇: 朱天文
演員: 舒淇 張震 謝欣穎 妻夫木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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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8-30 16:50:26

《刺客聶隱娘》的幾條線索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三刷《刺客聶隱娘》完畢,貢獻一點淺薄的觀後感,或能有助於人。

這部電影的畫面,細節和氣韻,矯矯不群,有目共睹。我不多說了,就說幾點有助於理解故事情節的線索。以下按一暗一明兩條線索,重新講述情節,這是一次徹底的劇透,嘗試將冰山水面下的部份解讀出來。


暗線:田元氏

解開這部電影諸多伏筆的最重大線索,來自片尾的演員名單:「田元氏/精精兒 周韻」
我當時看見的時候,忽然意識到,原來田季安的正室就是那個戴面具的女殺手,原來田季安正室的娘家姓元。於是幾條線索一下子連了起來,劇情豁然開朗,潛伏的層次由此浮現。

黑衣女子(聶隱娘)第一次出現在園中之後,田元氏向田季安陳述,「是禮兒鞠蹴時候撞見的,幸好沒什麼惡意。」,田季安憤憤然坐下。接下來鏡頭就切到幪面殺手精精兒持刀四下徘徊的場景。知道她就是田元氏之後,故事線就很清楚:田元氏在兒子受驚後,自己以殺手身份出來探查,確認神秘黑衣女子的實力。

田元氏的元姓,在電影中的唯一一次提及,是田季安拿到玉玦向瑚姬(隱射胡姬?)講窈娘當時的故事。說他本來和窈娘定親,但來了一個洛州刺史,於是要和人家結親,然後說窈娘那時候整天待在樹上,像鳳凰,還跑到元家裡面,被人家打傷,還差點死了,為了救命被道姑公主帶走。知道田元氏的娘家就是元家後,此處也豁然開朗了:

原來田家悔婚,是和元家(應該就是那個洛州刺史)定親,而當時年幼的隱娘(當時叫窈娘)潛入了搶走自己青梅竹馬的元家(去幹嘛沒說),為此身負重傷,最終被道姑公主帶走,成為一個殺手。

回過頭來,再看隱娘媽媽和她說起公主娘娘的時候,說到娘娘去世前,最後悔的事是屈叛了窈娘。屈,委屈,叛,背棄。為什麼用這麼重的字眼?當時鏡頭裡舒淇摀住自己的臉哀慟不能自己。我們不能懂她為什麼這麼傷心?明了以上這些潛伏的線索之後,舒淇的大慟,不能更合理,少女心裡潛藏的大委屈,被媽媽一語道破,而當年給自己講過故事,彈琴給自己聽的,給自己許了親家,又屈叛了自己的娘娘已經死了,怎麼能不哭。

從元家這條伏線,還可以解讀出許多事。

田季安貶謫了田興後,來見田元氏,坐下來後,有一個探頭看見潛藏的蔣奴,把他叫出來的細節(他不接受被偷聽,他是來面對面的說話)。然後才跟田元氏講話,講了自己貶謫田興,讓他去臨清,派了聶虞候護送,最後居然說「之前活埋某某事,不可再有」。就此走了。這個話聽起來就很奇怪,為什麼要跟自己的老婆說此事不可再有。當然現在我們懂了。

因為田季安知道之前的事是田元氏或元家勢力乾的。是元氏奪取權力的一部份。他其實是來警告的。而田元氏說到黑衣女子又來了的事,他也只說「你耳目靈通」,這分明表達著他對元氏勢力大張的不滿。而蔣奴和白眉白鬚的空空兒應該都是元家勢力的一部份。

田元氏在田季安走後,有一個長長的鏡頭,是她沉默下來,繼續對鏡梳妝。這並不是在炫耀美工道具、歷史考證。回到田元氏的角度:

她不期待他來,但她對鏡梳妝,他來了,告訴她「此事不可再有」,就走了。她繼續認真的給自己戴上耳墜,再戴另一隻,扶正自己的珠釵,攬鏡自照。沒有多餘的台詞,在田元氏沉默不語的梳妝里,有極大的憤怒和力量。她所面臨的,正是所謂:「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熏籠坐到明」,丈夫不再把她當妻子只拿她當元家的代言人,而她每次都把兒女叫過來提醒他這一點,並沒有用。她依然漂亮,並沒有用。她必須梳妝,戴上標誌自己身份的整套華麗首飾。在周韻沉默地梳妝中,有田元氏這個角色的全部悲劇。

然後初看時候覺得奇怪的不明不白的追殺,也很清晰了,其實是元家的勢力在捕殺失勢落單的田家人。元家這條伏線,影片中只明確提及一次,線索的線頭:居然被侯孝賢放在了片尾字幕,而沒有在片中用台詞明示,實在是走向了「隱」的極致。


明線:隱娘

隱娘被道姑帶走前,是窈娘,是媽媽的阿窈,是田季安的窈七。只有觀眾,導演,還有字幕君,知道她的另一個名字:隱娘。知道這個名字,也就知道了她的命運:隱去。

在窈娘回家,坐入那個古趣盎然的「浴缸」時,插了一段嘉誠公主彈琴講述青鸞舞鏡故事的鏡頭(背景里有大片的白牡丹),然後鏡頭在白牡丹上特寫了一會,拉回來,窈娘沐浴結束穿上全新的華服。很明顯,她剛在沐浴時回憶嘉誠公主。回憶裡公主娘娘帶著笑容給她彈琴,講青鸞舞鏡的故事。這是她對自己窈娘這個身份的回憶。但窈娘的回憶裡包含的痛苦讓舒淇沐浴後穿上華麗服飾時臉上有無法形容的悲傷,那一次她是阿窈,之後她去媽媽臥室請安,聽媽媽講當年公主娘娘的故事的時候,就已經換回了代表隱娘身份的一身黑衣。自此直到片尾她和磨鏡少年伴著悠揚的鼓聲走向遠方徹底隱去,她一直是作為黑衣女子的隱娘,她再也不是那個阿窈了。

媽媽給她玉玦,講玦是決絕之意,講公主的決絕之心。然後講公主後悔屈叛了她。隱娘大慟。而且,她還要去殺田季安。

許多人稱讚侯孝賢拍下那些絲綢上翻動的光影,和錄下真實環境裡的自然蟲鳴和風吹樹葉聲,但只誇耀這些,等於把這部電影貶低為一部炫耀技術的作品。事實上,這些光影和蟲鳴,是電影在讓你體驗一個刺客才有的靈敏耳目,讓你看隱娘所看,聽隱娘所聽。我們其實是隨著隱娘的視角走了一遍田季安的魏博宮廷,

隱娘觀察的順序也很有講究,先是田季安上朝時候,隱娘在大殿的一角靜靜地看。然後是躲在不知何處,看著田的貼身護衛上樓巡查,無果下樓,再次上樓來查,找不到人再下樓,整個過程隱娘在一邊靜靜地看。然後隱娘再去看田季安,看到他已經有了孩子,正在陪孩子摔跤嬉戲,隱娘默默地看了很久。
記住,每一處鏡頭對田季安生活細節的凝視,都是隱娘的凝視。看見田季安的時候,要知道此時是隱娘在看著他。
隱娘決定去還玉玦,慢慢現身放下玉玦,凝視,引出田季安,交手遁走,然後回來繼續聽田季安回憶當年的窈七的故事,聽到瑚姬說「為窈七不平」(這可能是隱娘後來救下瑚姬的一個動機)。聽田季安判斷窈七要殺他,看著田季安和瑚姬互相依偎(這可能是救下瑚姬的另一個動機),而隱娘從飄拂的絲綢里慢慢隱去。這是一段飽含了感情的絕美長鏡,鏡頭背後是一個傷心的刺客。

隱娘一路潛蹤直入,甚至進了空空兒的房間,雖然此處沒有明白拍出潛伏的隱娘,但鏡頭奇怪的側後方視角,暗示著她的藏身之處。隱娘就此知道了元氏針對自己父親的追殺計劃。才有她策馬追出林中救父(及磨鏡少年)的一場戰鬥。

開頭黑白段落交代隱娘是刺客,取軍列中大僚首級,」如刺飛鳥般容易「。換了別的導演,武打場面,動作特效,必然是要濃墨重彩搞的重頭戲,但這部電影處理得和詩歌的節奏一致。如刺飛鳥般容易,真的就只是飛起的一刺。「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這是李白寫一個劍客殺人之速,隱娘在林中群戰,也是兔起鶻落,須臾結束,並不多話。隱娘最終與追來的精精兒一戰,也是講究一個動靜分明,「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兩人交手,錯開,精精兒的面具裂開,從隱娘面前走過,走遠。隱娘忍住背後傷口疼痛,也慢慢走遠。這一幕,完全就是唐人傳奇的風格。文字寫下來,是三言兩語,侯導的鏡頭,也是三言兩語,並不額外囉嗦。其中兇險,尤有過之。

她把自己的父親送回魏博,然後去和師父告解。告訴她自己不想殺田季安。理由是冠冕的,嗣子年幼,殺田季安則魏博必亂。師父老辣,一語道破,汝劍術已成,唯不能斬絕人倫之情。

在唐傳奇里,隱娘是一個法術高強的劍俠,侯孝賢把她還原成一個沉默的,極少說話,經常在暗處凝視的刺客,心裡有翻天倒海的難受,只在抿著嘴動手的時候散發光彩。她最終決絕地離開了父親,魏博和師父。和自己偶遇的磨鏡少年,隱入了蒼茫的遠山。



風格的線,唐詩:

不是隱娘視角的時候,電影的鏡頭遠而高,不似在人間,全景里有時有人,有時就是一片純美的風景。這是一種屬於唐詩的抒情的高遠視角,「半江瑟瑟半江紅」,「天邊樹若薺,江畔洲如月。」,「盪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 看過電影的人一定可以想起那些鏡頭來。

而且唐詩風格,超越了具體的畫面,影響了電影的視覺語言,人物台詞極少,主要以動作推動,可以理解為唐詩缺乏對話體的傳統,鏡頭語言總是先景後人,人在景中,以景收尾,完全是對唐詩借景起興標準風格的模仿。

從這個角度說,或許看這部電影真正需要的前提(事先準備)是熟讀唐詩。侯孝賢空靈的鏡頭裡神奇容下了許多人共同的唐朝想像。這是夢迴唐朝的一次穿越,同時也是隱娘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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