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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聶隱娘--The Assassin

刺客聂隐娘/聂隐娘/

6.3 / 15,834人    105分鐘

導演: 侯孝賢
編劇: 朱天文
演員: 舒淇 張震 謝欣穎 妻夫木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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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來的潘多拉

2015-08-24 15:42:02

沒有江湖的江湖,終究訴孤獨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從坎城回來到現在,還從其他角度寫過幾篇聶隱娘,嚴格說,這不是一篇影評,而更近似是關於這部電影的一個「導讀」。儘管很多觀點都有了改變,但最後還是把這最早寫的一篇貼出來。今年坎城很糟,幸好有侯導和他的《聶隱娘》,也幸好有《卡羅爾》。以致於一切的不如意,又都變得不重要了,就好像親歷了一個歷史的時刻。



原文載於北青藝評

文/Peter Cat

侯導痴迷唐代已久,按他自己話說:「唐朝更前衛、不為傳統所限,可以逃脫儒家的道德規範,視野其實更大更具現代感。」他大學時讀唐人傳奇,最喜《聶隱娘》一篇,就落下了念想。但又覺得是古裝戲,準備起來恐需長年積澱,就想等年齡大一點再拍。可轉眼間,人就老了,不拍不行。

所以,當沉穩鏡頭緩慢地推開了黑白的螢幕,清風哧嚓著搖曳著山巒間的花樹。此前甚囂塵上的所有的噱頭和傳聞都煙消雲散了,那個已經告別大螢幕八年的侯孝賢又回來了。《刺客聶隱娘》——它不是商業片,也不是武俠片,亦不是歷史劇,它只是一部純粹的侯孝賢式的電影。淡到極致,重映千年。

適時正是安史之亂之後,各地藩鎮的勢力,與朝廷或消或長,其中最強的是「魏博」 藩鎮。魏博大將聶鋒(倪大紅飾)之女隱娘(舒淇飾),十歲即被道姑嘉信公主(許芳宜飾)帶走,被並訓練成絕世刺客。十三年後返家,奉命要取青梅竹馬的表兄——魏博藩主田季安(張震飾)的性命。而隱娘終不能斬斷人倫之親,又顧忌田季安諸子年幼,藩主死,其妻元氏(周韻飾)一族必趁虛而入,大亂天下,終究選擇不殺。並在了結一切後,與負鏡少年(妻夫木聰飾)飄然遠去。

相比於裴鉶筆下寥寥千字的唐代傳奇,《刺客聶隱娘》劇作多易其稿,只留原作大概,卻已然是個全新的故事。謝海盟在拍攝手記里把編劇過程喻為「造一座冰山」,螢幕之上的形跡皆只是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功夫卻都在水下,是隱而不見的一整代絕色大唐,也是侯孝賢一生光陰的託付。

眾人皆知,少時孝賢有江湖氣,按照朱天文說法,一雙木屐、一條布短褲在大街小巷跑來跑去,濃眉一鎖,自以為是,「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那時,好鬥、好賭的阿孝咕在民風彪悍高雄城隍廟也算是個叫的出名號的小流氓。砸過鋪子,進過局子。仗義江湖,他恁是把曹孟德名言倒過來念,引以為座右銘。就是這樣一個「寧願天下人負我,也不可我負天下人」的豪俠卻隨著光陰荏苒而愈發「恬淡」。到了晚年,真的要拍「武林」,卻像個入定的老僧,把江湖氣洗得一乾二淨。

乍看《刺客聶隱娘》,這哪裡是武俠片!

先講這個「武」字。雖說片中也有拳打腳踢,舞刀弄劍,但卻招招見血見肉,縱使高手對決亦是十招之內見分曉,幾個來回就勝敗分明。沒有任何特技,也沒有任何多餘的花動作,更沒有險象環生之際突來救場的絕世武學。以長鏡頭、大遠景獨步世界影壇的侯導,即使拍攝打戲也少剪輯,無特寫。一招一式,直奔主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並不超離現實,全都落在實處。

再看這個「俠」字。如以「殺一獨夫賊子而救千百人」來丈量刺殺田季安這一家國大義,隱娘自是「俠」女;而後因念及田季安諸子年幼,恐其身死而致魏博大亂,傷及黎民百姓而下不殺之心,同樣也稱得上是天下「俠」義。可隱娘的殺與不殺,以及與田季安之間青梅木馬的情愫種種,卻永遠都藏在舒淇那張沒有情緒的臉背後。一百分鐘電影,隱娘對白只有寥寥數語。家國悲慼、兒女情長全都深埋胸中。乃至為嘉誠公主身死異鄉而感懷流淚時,亦是用布帕幪臉,悶聲慟哭。侯孝賢心中的「俠」女終究著落在一個「隱」字上頭。

就像在電影中,窈七(隱娘)總如一隻飛鳥,輕著於高樹之上,鳥瞰著表兄六郎(田季安)的府邸,眼底的「每一樣景物,都是記憶」。而半個多世紀以前,少年阿孝咕閒來就跑去城隍廟,翻牆、踏樹躲在高處偷吃芒果,也不著急下來,而是任由微風輕撫樹杈,不動聲色地俯瞰著眼底湧動的人流。就在那個時候,侯孝賢忽然感到時間停了下來,能有一個角度,看見他自己所身處的時間與空間,一種寂寞的心情湧上心頭。侯導常說,日後會拍電影,多半要追溯自此。但直到拍完《小畢的故事》,朱天文丟給侯導一本《沈從文自傳》,他才真正尋回這自童年起就埋下的鏡頭美學。這種「沈從文式」的視角,有一種胸襟,總是很遠地俯視著世間發生的一切悲歡離合。很客觀,但也很悲傷。侯導說,這是導演的視角,也正是他的眼裡的人世江湖。

也正是從《風櫃來的人》起,侯導的鏡頭開始變得很長,也很遠。他總是輕棲在生活的高處,遊刃在時間與空間之中,回望年少時的記憶(《風櫃來的人》、《童年往事》、《戀戀風塵》),又重拾歷史縫隙間的人世滄桑(《悲情城市》、《戲夢人生》、《好男好女》),悲慟卻又超然的遠望著在他江湖裡掙扎的好男好女們(《南國再見,南國》、《千禧曼波》、《最好的時光》)。

在這個意義上,《刺客聶隱娘》在侯孝賢創作生涯里有幾分特別,擠不進上述三個序列,但又有些接近《海上花》。只是十七年後再來「坎城」,他展開地不再是一把民國金紙褶扇;而是一軸氤氳的山水畫卷。沈從文式遠景鏡頭在日漸頹勢的中唐山河間沉穩的搖移,像極了納千山萬水於紙墨方寸之間的青綠文人山水畫。第一次,華人從光影的縫隙里尋回那遺失已久的古典美學,重鑄了那掩埋在浮躁現代生活之下的儀式感。

《刺客聶隱娘》劇本第一稿是鍾阿城寫就的,他曾說,侯導的剪輯不求邏輯因果,不講行為的完整性,卻獨強調整體質感,因而得了中國詩文並列法的神韻。例如「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三短句間並沒有必然邏輯因果,但並置一處,荒莽的意象卻不假多說,撲面而來。在這點上,《聶隱娘》無疑做到了極致。影片裡有幾場空鏡,縈繞在我腦海,久久無法忘懷。彼時,隱娘在負鏡少年幫助下救其父其舅於元氏亂賊之手,棲身於田舍農家療傷以求自保。夕陽之下的農舍,背靠遠山,雞犬相聞,炊煙裊裊;遠望過去,孩童啼笑打鬧,正是陶淵明的詩境。翌日黎明,天色將曉,前有大河潺潺流淌,層巒青山相疊在後,孤島寒樹則獨屹大河對岸,宛若林雲山水,一派荒寒氣象。忽有幾個舞動的墨點,那是三兩隻寒鴉,一時振翅遠飛,抖動的枝杈照舊在空氣中發出細碎的迴響。無外乎,舒淇會說,拍《聶隱娘》,其實就是在等——等風、等雲、等鳥兒散去。侯導就這般細膩聆聽著自然的迴響。在這個謙和的山水畫意的世界裡,「人」僅是隱於古典畫卷中的幾個墨點,寥寥數筆寫就,藏於山川大澤之間,是畫家匆匆向凡塵投下的幾粒米。

於是,《聶隱娘》中故事和人事既是如此這般的淡,好像不一而再三的反覆看,就抓不住其中的深意和深情。可是卻又忘不掉:忘不掉窈七口中古雅的念白,字字打在心頭,皆是人世無常的悲涼;也忘不掉聶鋒——倪大紅的濃眉大眼,像極了閻立本《步輦圖》裡的唐人,筆筆皆是古意。而侯導,就像是把一生的江湖兒女情都落在了南台灣那風馳電掣的摩托轟鳴聲里,那般濃的聲響,那般濃的愛恨情仇,他都留給了最摯愛的南國。當時也還年輕氣盛,心裡一有委屈,也就橫刀一提,槍一把,喊上高哥和扁頭,一陣打打殺殺。也大概是曾經戾氣太重,只一尋常委屈,就起趕盡殺絕之心。到了暮年,殺人如探囊取物這般方便時,反倒是化為了一個絕世女殺手,斬斷不絕的都是人倫之親,唸唸都是不殺之心。可這一濃一淡仍舊逃不出同一個江湖,就像李天祿在《悲情城市》裡的話:「為什麼當流氓?還不是為了維護整個莊子」。表面上是幫派情懷,骨子裡卻是儒家文化裡的家國天下。

《刺客聶隱娘》行將結尾時有一場近景特寫是故事大綱里原本沒有的。如若不曾記錯,這也是整部電影中唯一一個胸部以上特寫。鏡頭裡,隱娘袒露著一條胳臂,負鏡少年端坐其後為她背傷敷藥。隱娘若有所思,面容孤寂,沉吟道,昔時嘉誠公主從長安遠嫁魏博,就像青鸞一樣,死在陌土,沒有同類。

隱娘口中所念是其幼時記憶——細雨暫歇,白牡丹盛開,似千堆雪。嘉誠公主端坐其間撫琴而念:「罽賓國國王得一青鸞,三年不鳴,有人謂,鸞見同類則鳴,何不懸鏡照之,青鸞見影悲鳴,對鏡終宵舞鏡而死。」

侯導曾說,他這個人一輩子都不會變,他拍電影,就是喜歡故事裡那樣一群人,因此批判不來,只能呈現出來,遠遠的冷靜的看著他們,看他們在自己的人格和命運里掙扎,逃不掉的,一片蒼涼。藝術這條路,也是一樣,創作的時候,觀眾是不在的,搞清楚自己是怎樣的人,就只能一條道走到底,越走越深,到頭來,都是一個人,沒有同類。

電影節最後一天,我跑去看了第二遍《刺客聶隱娘》。出來的時候,萬里晴空了兩個禮拜的坎城突然飄起些零星的小雨來。就著電影裡的情緒,又想到這般絕世的電影卻很可能拿不到金棕櫚,心裡就有些傷感。也大概是在這個時候,我才突然明白了,《聶隱娘》其實講得是孤獨,是青鸞舞鏡:一個人身處瓊樓玉宇,無人知,無人懂,只能踽踽獨行。但孤獨的又不止是,著於枝頭的隱娘,深宅宮中的田季安。還是螢幕背後的侯導。他一個人拍電影四十年,但是絕大多數時候卻不被懂,只好對鏡自舞。所以,侯導才說重要的是拍了什麼,做了什麼,「我自己做沒做到我自己心裡最清楚」,明白這個道理,又哪裡會在乎得獎不得獎。

正如一個高士,登高而望,渺滄海之一粟,而前方正是津渡,水氣凌空,蒼茫煙波無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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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後半部份,專門分析了《刺客聶隱娘》,摘錄在下】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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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電影手冊》綜評2015年坎城:刀刃上的亞洲電影
本翻譯首發於「深焦」(Deep Focus)
翻譯/ 肖 穎
校對/ Peter Cat

【此處僅摘錄評價聶隱娘部份】
全文見:http://www.douban.com/note/506274404/
不過亞洲電影人還是給我們帶來了本屆電影節最上乘的三部作品:除了黑澤清的《岸邊之旅》以外,阿彼察邦•韋拉斯哈古的《愛在孔敬》(本期《電影手冊》為此片另闢專文)和侯孝賢的《刺客聶隱娘》也在眾多入圍電影中脫穎而出。後者甚至是獲獎影片中唯一一部觀眾沒看懂的。就像一種關注單元只能頒給黑澤清一樣,主競賽單元的最佳導演獎(*註:法語即為場面調度獎)非侯孝賢莫屬,即使影片劇情時而難以理解。《刺客聶隱娘》是這位曾拍過《千禧曼波》的導演對純正造型藝術的一次天才式地展示。這部在經費緊張,波折不斷的情況下拍出的電影,憑藉其形式上的美感橫掃了主競賽單元,使侯孝賢經過多年的沉寂後又重回巔峰。電影主要講述一名重回家鄉的女刺客奉命除掉自己青梅竹馬戀人的故事。很明顯,侯孝賢完全不屑於那種傳統敘事結構,即毫無原創性地照搬武俠片中民間傳說(總是臉譜化的俠義英雄和叛徒,講的都是宮廷及綠林深處的陰謀)。他像雕琢一塊珍貴的玉石一樣拍這部電影:在這個讓人驚嘆的一小時四十分鐘的剪輯里,女刺客的每個動作(無處不在的舒淇像隻不露聲色的獵豹隱藏在鏡頭深處或猛撲向她的獵物),每個鏡頭或場景都讓人產生一種錯覺,好像導演在其中融注了他整個人生。

 時間在影片中持續地被重鑄:或是因那漫長的夜晚而懸滯(兩位主角重逢時,伴隨的敲鼓聲讓那個場景有一種催眠的意境),抑或因為一場暴風雨般的打鬥被縮減成幾個激烈的鏡頭而被穿透。片中最美的部份是幾個遠景,比如霧漸漸瀰漫整個深谷,一個對話的場景變成了一幅絕美的畫卷。片中所玩味的那種極度細緻的感受,再次展現這位台灣大師超乎尋常的藝術敏感性:晚風輕拂房間的窗簾和薄紗引起的些許浮動,某個人物輕微顫動的脊樑骨,空氣或光線的變化,在無聲而又不可見的力量下的整個世界的呼吸,這一切構成了一曲在美學和運動上極致細膩的交響樂(導演實際上沒有藉助任何特技)。對於導演來說,拍這部電影除了是對他童年所浸漬的武俠文化致敬之外,更多的是要以自己的方式去還原這種類型片的精髓,追求那種最純粹和神聖的境界。在這個敘事零星的電影中,氣息的微弱起伏好像是唯一吸引導演的東西:《刺客聶隱娘》汲取的是一種至上的力量,只有同樣追求最精細的感覺和情感的阿彼察邦•韋拉斯哈古才能在這屆僵化的坎城電影節中與他竟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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