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不了情》：寫給你的歌，卻由他人來唱

文/唐露

    「我頂多埋怨自己的運氣不好，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才華。記住，你千萬不可以懷疑你自己。」

我們讀書、看電影，亦不過是為了從中有所獲。而這部電影中的許多台詞，均給人以警示以激勵，使人豁然開朗。人人都曾失意徬徨過，行至人生交叉路口處，不知如何抉擇。前路茫茫，卻無人願相助於己，包括本片的導演爾冬陞。彼時他已至中年，事業卻一直未見起色。可他始終不曾放棄，直至創作出這部電影的劇本。他欣喜不已，四處尋投資商讓其投拍此片。但唯利是圖的投資商，在當時警匪片、喜劇片與武俠片大熱的環境之下，無人願投資此部文藝片。屢遭人拒，他不肯就此服輸，索性變賣家產，傾其所有，終於湊夠幾百萬的資金來拍攝此片。

他是在賭博。倘若他輸了，便立即傾家蕩產，一無所有，一切從頭開始。最後他贏了，大獲全勝。這部電影在當時收穫了3000萬港幣的票房，且在那年的香港金像獎上共獲得十二項提名，最終六項獲獎，他亦憑藉此片獲得最佳導演與最佳編劇。我想這部影片定是傾注了導演所有的心血，他知道這部電影將決定他的命運。電影的男主角阿傑是一個懷才不遇的音樂人，這會使人聯想至當時同樣懷才不遇的導演本人，其中的心酸惆悵他比誰都更了解，是以劇中的台詞才字字珠璣，句句箴言，段段精闢。

本片的男主角阿傑滿腹才華，卻無人賞識，眼看女友Tracy在娛樂圈裡「混」得風生水起，自己卻依舊默默無聞，難免有些抑鬱。他的作品並不差，只是脾氣有些壞，或者說他太過於執拗。他不願與世人「同流合污」，刻意迎合聽眾，寫一些「口水」歌。但凡有才華之人，難免有些心高氣傲，你知，擁有常人所不能的才華本就是一件引以為傲之事。

他有自己的堅持，於他而言，音樂比他這個人更重要。你可以說他的不好，任你如何說他亦無所謂，但你若拿他的音樂開玩笑，他口中之言便立即如箭，毫不留情地射向你，「這個世界有很多事你不明白，你不明白的未必是不好，可能是你自己蠢！」任你是誰，沒有一絲商量，一刀兩斷，決然而去。故此他在圈中人緣極差，無人願相助於他。而Tracy與他正相反，她圓滑而善於交際，唱流行歌曲，大紅大紫，被眾人擁簇。她讓他凡事忍一忍，許多事情一笑而過，便何事也無，做人切莫執著。退一步，寫些易被傳唱之歌，既可掙錢又可奪利，如此豈不甚好？

他悲憤交加，Tracy不懂他。音樂之於他不是用以掙錢的工具，音樂是傳達他內心想法的媒介。他素來不善言談，喜將一切藏於心底，獨自承受，默默消化。不欲與人交談告知，故而他只能將自己的喜悅難過全數寫在音樂里，借音樂來表達他的思想。但Tracy只是俗世中人，她不懂得蘊含在音樂之中的靈魂，她只知人生在世，名利為首。以是他們再次爭吵。她又提及他自己花錢做CD之事——原來無人願幫他出CD，他便自己花錢做，可盡數石沉大海。始終無人問津，自己虧了幾十萬，但他不在乎，可她卻屢次提及此事。他甚感不悅。

他忍無可忍索性搬出她的家中。他知他們是兩個世界之人，縱使她待他十分好，可彼此的價值觀與世界觀均不相同，在一起不是沒話可聊，便是無休止的爭吵。他已受夠。他搬至一個破舊狹小之地，本可與哥哥同住，卻因性格使然，與嫂子不和，只得自力更生，另覓他處。為了那張CD，他幾乎用盡所有積蓄，便只能屈尊於此了。初至此地，他整日關在屋中作曲——便是這部電影同名主題曲《新不了情》，終日泡麵為食，晚起日眠，生活得十分混沌。

他吹薩克斯風作曲，阿敏在樓下時時聽見樓上傳來的裊裊之音，只覺好聽，卻從未聽過此歌。當聽舅舅說及原來他是在作曲，頓生仰慕之情。甚而因他的日日「打擾」，她竟已學會哼這首曲子了。他意外聽見自己「廢寢忘食」之作，此刻卻出現在旁人口中，略感詫異，便隨手從地上拾起一枚石子，投擲而去。就是這枚石子，敲開了她的房門，也敲開了他們愛情的大門。

    「不是所有的人都很幸運，可以過理想中的生活，有房子有車子當然好，沒有難道要哭啊？所以呢，我們應該滿足目前所擁有的。」

他遇見了阿敏，女主角阿敏由袁詠儀飾演，彼時袁詠儀才二十二歲，十分瘦削，神清氣爽的短髮，滿臉的膠原蛋白，大眼睛靈動有神，笑起來清純動人。她扮演的阿敏自然清新，生動明亮，毫無做作之感，讓人只覺是她的本色出演。而那一年，袁詠儀亦憑藉這部《新不了情》獲得香港金像獎最佳女主角。而我們只能說，她的表現，配得上這座獎盃——當之無愧的影后。

阿敏是一個開朗輕快的女孩子，臉上永遠洋溢著笑容。即便初次與阿傑相見時，正逢他落魄悵惘，他用仇視的眼光望她，一臉冷漠，她卻依然對他展露微笑。在她的世界裡，似不知哀愁為何物，人生亦不過是一場遊戲，索性戲夢人間，歡快度日。也是後來，才知另有緣由。

她善良。她每日帶食物給流浪狗餵食，買狗帶給它們，擔心有人將其捉去；她與阿傑在地攤上看著一袋袋被售賣的金魚，他拿起一袋金魚搖晃，欲觀其貌，她立即制止他，言道，金魚會被搖暈的；當見阿傑打工的酒吧忽然關門，老闆已不知所蹤，工資卻尚未付給他，她主動對他說：「沒錢的話我借給你啊」，言畢便慷慨地掏錢欲遞給他。

她豁達。他們一家皆為街頭賣藝之人，每至夜晚，她與母親、舅舅、姐姐以及一大幫伴奏之人組成簡陋的賣唱班在廟街上賣唱。但她從未因這職業而瞧不起自己與家人，她說：「你看那些阿伯，他們平時哪有什麼娛樂？就是喜歡聽聽粵曲。有錢就點唱，沒錢我們也不會勉強他們，要是碰上颱風來了我們沒開工，他們還不知道有多失落呢，還有，至少他們不會在這裡划拳喝酒。」你看，她已知每個人活於世上均有自己存在的價值所在，縱使這份職業不那樣光鮮，甚至在旁人的眼裡有些難堪，但卻為許多老人孤寂的晚年生活帶來了歡樂與趣味。而阿傑雖在酒吧中表演，可又有多少人在台下只是划拳喝酒，全然不將其放在心上。所以呀，世上職業無分貴賤，就算是街頭賣唱之人，也有它存在的價值，也是許多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份。

她溫柔。從未見她發脾氣，她對人總是柔和而耐心，別人不願說之事她便不強求，見人面露難色，便替人解圍。永遠笑面相迎，哪怕是客人打賞完錢之後，將錢盒「粗魯」地扔在地上，她亦無絲毫不悅之感，只眉歡眼笑地從地上拾起錢盒。阿傑驚異於這個客人的不尊重，倘若換做是他，早已大打出手。她卻告訴他，那叫做「響場」，不光是花旦威風，客人更加威風。他只是無奈地搖頭，感慨他們如此頑強地存活於世。她才二十歲，正值青春年華，待人處世之道卻遠比她的年齡要成熟。她是那種開朗與沉穩並存之人。

原來阿敏的母親曾是歌星，因脾氣不好，得罪許多人，一直不曾大紅；原來她的舅舅亦是十八般「樂器」樣樣精通，薩克斯風、揚琴等中西樂器他都懂；原來她的姐姐自小便學習戲曲，是個十分出色的花旦，她之所以如此吝嗇，是因她要存錢購置行頭。原來他們都是身懷絕技之人，只是命運始終不垂憐他們，淪落至街頭賣唱，以此為生。原來「是金子總會發光」不過是安慰之言，世界之大，多少有才華之人被埋沒。在現實面前，被迫放棄理想，委曲求全，庸碌一生。但阿敏的舅舅鼓勵他，「年輕人機會多得是。每個人的一生都有好多次機會，最要緊的是看自己能不能把握住。怪我自己太懶了……但是我頂多埋怨自己的運氣不好，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才華。記住，你千萬不可以懷疑你自己。」初聞此言，我為之一振。是呀，千萬不要懷疑自己的才華。這句話不僅鼓勵了阿傑，亦鼓勵了我。

起初她總是在他身旁喋喋不休，他一副漫不經心又無可奈何的模樣，而後他主動尋她說話，準確地說是她故意誘他與她說話。一日她去錄翻版錄音帶——就是那種由擅長模仿唱歌之人去錄製當下流行歌曲，製成錄音帶賣給聽眾，比翻版更便宜。她故意從他面前走過，佯佯不睬，就等他的主動。他喚了她幾聲之後，她才笑逐顏開地跑過來。而後他們一同去錄音室，她卻往方纔的反方向走。呀，此時他才知，原來她是故意的，她本不往這邊走，不過是見他在此才故意從他前頭走過去，這個古靈精怪的小丫頭。她竟唱得那樣好聽，他在酒吧將錄音帶放給友人聽，佯裝不知是何人所唱，假意問友人是否知道。友人聽不出其中差別，竟說是原唱所唱，甚至嬉笑他的無知，他卻笑他們的愚笨。但他們又豈會知這不過是個小女孩翻唱的盜版呢？被蒙在鼓裡，還津津樂道，人是這樣的。

在他灰暗的人生之中，阿敏如一道光，倏然向他射來，照亮了未來的路，以及心裡的路。在阿敏的感染下，他逐漸開朗起來。他只覺與她在一起十分特別，好似在她面前所有煩惱便全數忘卻，耳旁只有她的歡笑，他喜歡與她在一起。他們終於成為真正的情侶，身體相互交融之後，更加貼近彼此。是日，她帶他爬山。終於爬上在山頂，山下一切美景盡收眼底。她教他如何放肆大笑，不要總是繃著臉，好似世人均與他有仇。他看著她那可愛憨態，不禁顯露笑意，隨後是兩人不斷地大笑，彷彿世界只有他們兩人。她開導他，做人不能將所有事情都藏於心中，心事積壓愈多，便愈心煩氣躁。女人善意的關心，亦成了無辜的發洩品。終究是自尊心太強。她少年老成地說：「你們男人都是這個樣子，對朋友比對老婆好，把脾氣都發在自家人身上。」

    「如果人生最壞只是死亡，生活中怎會有面對不了的困難！」

「真想讓你試試我以前的感受，你就知道，我有多麼的倒霉。上天待你已經很公平。」她這樣對他說。原來她幼時曾患有骨癌，但堅強樂觀的她，始終默默忍受著化療之苦，不肯流露半分痛苦之感，在醫生的傾力治療下竟奇蹟般痊癒。故而自小在生死間徘徊的她，全然不將所謂「煩惱」之事放在心上，因在她的心中，生命是最重要的。除卻生死，沒有什麼事是解決不了的。她從未抱怨過自己曾受過的苦，談及此事，亦簡略帶過。她沒有抱怨上天的不公，也許還感激上天讓她痊癒。

你若細心些，其實早可發覺一些蛛絲馬跡。比方說，有一晚，有人送人參烏骨雞至桌前時，阿敏的姐姐想吃一口，她母親立即制止，讓阿敏來喝。但二十歲的女孩子何以需要如此進補呢？除卻身體孱弱或抱病在身，別無他由。飯畢她去洗漱，打開一個滿是藥瓶的櫃子——一共三層的櫃子，竟兩層都是藥瓶。以及後來她在阿傑的朋友面前將藥丸拋擲空中張開嘴去接，他們都以為她在吃糖。原來導演早已告訴我們，她患病在身，並且不輕。

在愛情最甜蜜的時刻，病痛卻又糾纏上她。那晚，她第一次穿裙子與他約會。在地攤上她看中一枚戒指，欲掏錢之時，卻忽然疼痛至無法站立，她倒向他的懷裡。醒後的她依舊嬉皮笑臉的與醫生說話，假裝如無其事地繫鞋帶，但她的心裡比任何人都明白，這一次她無法逃脫了。她忽然發怒，兇狠地指責醫生：「不是說好已經好了嗎？怎麼能說話不算數呢？不講信用！」彷彿是將這些年來積壓在心中的苦楚盡數宣洩出來。她悲傷痛哭，她是那樣的相信醫生，相信上天，經歷過比常人更多的痛苦與磨難，沒關係，至少她已痊癒。甚而她還遇到她的心愛之人，她以為，她與阿傑是能夠白頭到老的。但不過須臾的溫存，病魔卻又將她推入地獄。何以上天如此不公？她幾近奔潰。

日復一日的化療與日益增加的藥物，導致她的頭髮全數掉光，起初她害怕至極，可她已無他法，只好戴一頂假髮以飾自己。Tracy來醫院看望她，她對Tracy說：「我想，當他遇到挫折的時候，你就鼓勵他，他心情不好的時候，逗逗他，他情緒低落的時候，如果你跟他說，不管怎麼樣都不會離開他，他馬上就會沒事了。」冥冥之中，她已知自己的日子已所剩無多，擔心阿傑獨活於世又會變得悶悶不樂，她要教Tracy哄他開心，她要Tracy來照顧他的後半生，只有安排好阿傑的以後，她才能安心離去。

《新不了情》這首歌終於製作完成。原本是阿傑寫給阿敏的歌，如今卻由他人來唱。阿敏躺在病床上聽見錄音機里傳來Tracy的聲音，「心若倦了，淚也幹了，這份深情，難捨難了。曾經擁有，天荒地老，已不見你，暮暮與朝朝。這一份情，永遠難了，願來生還能再度擁抱，愛一個人，如何廝守到老。怎樣面對一切，我不知道。」她自我安慰道：「好可惜呀，不過沒關係，我知道你以後會再作更好的給我。」他微笑著答應。但他們都知道已經沒有以後了。

彷彿是迴光返照，是夜她忽然坐立床前靜靜地看著阿傑。阿傑醒時不免受驚，她說她餓了，要吃缽仔糕。已至半夜，可他不忍拒絕她的要求，答應幫她買回來。四處尋覓，終於買到缽仔糕——一個褐色，一個白色。當他拿回醫院時，卻見病房外是醫生與護士的啜泣。這個陽光般的女孩子，曾帶給醫院的醫生護士多少歡樂。是她支撐著他們治癒孩子的信念，十個孩子之中，九個孩子都會死在他們的手中，只有她是唯一的奇蹟，可如今唯一的奇蹟竟也逝去。

生命至最後，阿敏依然要告訴阿傑。「傑，如果人生最壞只是死亡，生活中怎會有面對不了的困難！」也是告訴我們，人生當中我們會遇到許多困難，但沒有什麼事情是無法解決的，我們要樂觀的去面對一切，遇到不開心之事要說出口，滿足目前所擁有的一切，不去抱怨得不到之物與人生的不公平之處。人生無常，珍惜當下。

2012-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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