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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蜜蜜--Comrades Almost a Love Story

甜蜜蜜/Comrades:AlmostaLoveStory

8.1 / 7,403人    Canada:118分鐘 | Taiwan:116分鐘

導演: 陳可辛
編劇: 岸西
演員: 黎明 張曼玉 曾志偉 張同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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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umudancing

2015-02-14 21:21:45

一刻甜蜜,等十年苦楚;一個夢想,換一生掙扎


其實我現在才發現,《甜蜜蜜》根本不是一部愛情片。

譯名所謂「Almost a love story」——講愛情,遠遠近近的關係,今日離別明日再相逢,也都不過是個註腳。電影的主角不是愛情,是命運。

2015年深夜滿座的電影院裡,有人看到曾志偉(豹哥)背上的米老鼠時,仍然齊扎扎的發出了笑聲。原來大部份人,都還沒有看過。——看過的人,都知道這個米老鼠是個悲劇的註腳。幽默的出現,只為讓後來的逃離與死亡,輕鬆一些。

張曼玉(李翹)從頭到尾思考的問題,也根本不是和黎明(黎小軍)好好的愛下去,還是我愛的是黎小軍還是豹哥;而是,「我能不能活下去」。

最後一個在街頭相逢的鏡頭,固然永恆。但回過頭來看,好幾個場景,讓我禁不住在電影院最偏僻的角落里落淚一把。

一是,張曼玉在英文班的樓梯上打掃。——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就哭了。

二是,張曼玉大口大口的吃著東西。

「吃東西」這件事很複雜。

她是從賣麥當勞開始的。頭先她不缺食物。黎明見到她的時候,她在嚼口香糖。黎明數了一堆硬幣好不容易買個攢錢才能吃的漢堡,對張曼玉來說,根本不名一文。後面她還會說:「我送你半打」。

和黎明一起擺攤賣鄧麗君的碟,碟賣的慘澹,一夜暴雨。黎明去買了兩瓶熱熱的維他奶,說:「這個好賣,我們賣維他奶吧!」——張曼玉不作聲,就用臉貼著奶的熱度發獃。——其實這一點都不像她,她是什麼都賣的人,麥當勞賣漢堡,英語班賣人頭(日後甚至被一幫同學議論數落),賣花賣碟炒房炒股炒外匯,只要一切可以賺錢的生意,她都會去嘗試。哪怕鄧麗君的碟賣慘了,她也刷著玻璃給自己打氣,「下次我一定看準機會!」

但是,維他奶這麼好賣,她不賣。

她為什麼不賣?因為對賣東西的人來說,如果這個東西是有情感價值的,就難以標出價錢。就不再是商品。

喝維他奶是「做香港人」的標誌。

她不能賣這個。賣了,理想就不值錢了。



和黎明共度除夕時,兩個人吃得很香。她大口大口的吃著餃子,第一次說:「我吃飽了」。——你感覺到她的心裡是飽了,忽然沒有那種求生的飢餓感。

黎明和她一起去炒房,好心好意買了巧克力,大熱天黏在屁股後化掉,她玩了把幽默,嫌棄巧克力糊掉了。——心滿意足的人,才不需要食物。

但是她的店舖開業的時候,黎明帶著老婆楊恭如來參加開業典禮。她倚著門和黎明聊天,就不停地說:「我好餓」。——鏡頭裡就是,她一直在吃,一直在吞嚥,把整盤蛋糕香腸吃完了。

那一刻,真是好心碎。

(因為我吃東西也是這樣的。)


黎明每次買給她吃的東西,她都會要挑剔一下。黎明說,你做按摩,雞爪以形補形,多吃點。張曼玉介意按摩這個行當,根本不甩這盤雞爪。

後來黎明的老闆數點雞爪,說殺了19隻雞,應該是多少隻雞爪。黎明糊弄他說31隻,老闆就糊里糊塗的走了。

觀眾看到這裡會笑。我想起來就一陣苦澀。



黎明是一個「給予食物」的人。
從一開始在香港殺雞送雞,到後來去美國做廚子。漸漸的不缺食物,越來越豐盛。他帶張曼玉去金店買手鏈,一下買了兩條,讓張震驚,他說:「我有錢,我真的有錢!」
結婚後,他和老婆說,我們攢點錢,可以買個房子。
雖然說自己沒有理想,但他走得一步步穩紮穩打。


但張曼玉反而是越來越「缺乏食物」的人。
一開始無所謂漢堡,也不在意巧克力雞爪,發達以後,就開始感到飢餓,大口大口的吃著蛋糕,到美國大口大口的啃著雞肉。在香港從卡里最高三萬多,到一夜慘敗欠下高利貸,無奈走進按摩房。


他們是兩種人生曲線的人——這兩種人,在十年里是不可能相交的。



張曼玉一早就問黎明,你的理想是什麼。

黎明說,我沒有理想。

張很清楚,我要做個香港人。

黎被問了以後,才開始想,我可能是回無錫娶老婆。

張:那你來香港幹嘛?我來香港,總不能嫁個大陸人吧。

黎明一陣失落。

但是他們都沒有什麼朋友。

這就是在那個時間點上,唯一的共同點。


張本來也不需要什麼朋友。每天的想法就很簡單,打很多份工,賺夠錢就好。哪怕黎明陪在身邊,她也只是關注卡裡的數字變得越來越多。他們的關係,更像人情雇用。張做不完的事,差黎去做,給他買黃碟,讓他單車上多帶份花,事後都是犒賞他。——她哪有空想什麼愛情,這就是個幫忙的朋友罷了。


除夕之後,黎明糾結的問她:你對昨晚的事怎麼看。

張:就兩個好朋友一起過了團圓除夕啊!

黎明再度失落。大家的期望方向終究不太一樣。

(哪怕到後來兩人再相遇,也是黎明先回頭說:不如我去和小婷說離婚。張曼玉還是沒有這個膽氣。對著豹哥的時候,拿著一條金項鍊,怔怔的說不出話。因為,她的生存問題,根本沒有解決。)


炒股失敗的一刻,張曼玉匆匆走在街頭,道出了自己的終極困惑。
她說:「我和我媽說明天我就要發財了,可是我現在一分錢都沒有,還欠了一屁股債……黎小軍,你來香港不是為了我,我來香港也不是為了你!」

我一下淚湧。

(因為這也是我的現實。)


她壓根兒就不會想什麼愛情。有個朋友就已經不錯了,萬歲友誼更是奢侈。
活下去,才是正經事。



寫出這句話,心碎一片。
其實電影裡的每個鏡頭,我都能在上面找到自己。



2014年的一天,有位朋友問我——

Z:你現在上班了?幹嘛不全職做生意?

我:好問題,我也在每天問自己。

Z:因為夢想

我:……

Z:但是你又沒有。

我:對,我沒有夢想。


這個對話,和黎明被張曼玉問到時,一樣的噎塞。

我的夢想是什麼?其實我活了28年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因為我不擔心生存。有份穩定的工作,有個穩定的家庭,每天讀書看電影覺得人生就可以很飽滿,內心很充足。我沒有要錨定的目標,工資總會越來越多,只要每一天都有收穫,收穫了什麼就是什麼。

但是被問到的那一刻,我很痛苦。

你選擇做黎明,還是做張曼玉?
黎明沒有夢想,但是有一個穩定(也不要求她了解自己)的愛人,有一份工作(雖然學廚和最喜歡的打籃球完全是兩碼事)。但他每天寫著信(正如我每天寫著blog),就化解了這份焦慮。
沒有夢想的人,一樣可以活得很好,忽然有一天就會和老婆說:我們也可以攢錢買房子了。

都像是順其自然的事。



但是2014年的有一天,我忽然就成了張曼玉。

每天拷問自己,我是誰,我到底想要什麼,我活著的意義是什麼。
如果不想明白這些問題,我就沒有資格帶領我的女兒活下去。我不想做個稀里糊塗的人過完這一生。
可是想明白以後,我就知道,要朝這個目標努力了。
但是這個目標太高了,我要不惜一切,用盡全力去追求。


她在英語班擦著黑板掃著地,我一樣在家打包發快遞。

她給英語班抽人頭傭,我一樣幫各種商品做推廣。

她去街市賣鄧麗君碟賣到慘澹,賭氣說:「去年和表姐賣了4000張鄧麗君」,根本不服這個氣。當我賣不出東西的時候,我也心高氣傲說,我能兩個禮拜賣3000罐薑茶,為什麼連這個都賣不出去。

我們都會說,我們都是天生有眼光的,下次一定要找準機會。


其實在家庭解散以前,我的生活就已經越來越不堪重負。每個月,卡里數字清零,就不得不強迫症的告訴自己,「每一天,我都要賺到200塊才可以活下去。」(有工資是根本不夠的。只能來一分錢,是一分錢。)

我忽然從一個每晚讀書看電影子個小時就自然睡覺的人,變成了到夜裡十二點一點都在賺錢的人。

因為我知道,多花這一點時間,錢就會多賺一點。我明天的生存焦慮就會少一些。


有段時間,我覺得給商務樓里送午餐時是個不錯的商機。就每晚自己做幾份飯,第二天背著一堆飯盒,給同事。收取飯費的幾十塊錢,正好可以補貼自己的停車費和一天吃用開銷。

這和張曼玉給英語班做人頭抽佣是一樣的。同學日後背地裡數落她,怎麼賺同學的錢。但是也有同學說,我們不正是因為這樣才走到一起嗎。

她怎麼不知道自己會接受這些議論。

但是如果我有錢讀英語班,也就不會去按人頭抽佣,站在玻璃外跟著學舌了。

——對當時的我來說,也是一樣的道理。

我已經沒有錢吃飯了。賣飯不過是餬口。



可能世界上有很多人,都不會有這樣一天。

哪怕是我自己,活了28年都沒有這樣一天。

那些每天說自己工資怎麼這麼少但是還沒有離職的人,實際上是沒有真正的生存問題的。

真正的痛苦來臨時,自己砍掉一隻手都要活下去。

就是這種痛感,在大半年裡折磨著我。



但大多數時候,我還是表現自己樂觀的一面。
有一次帶著我媽去做頭,媽媽說做個頭好貴,不去了。我說你女兒這麼能賺,這點錢賺得動,就一把拉著她去做了幾千塊的頭。

我是要賭一口氣,也想讓大家都開心一些,不要被這些最基本的問題困擾。

但有一天,就前兩個禮拜,我知道自己要面臨每個月三萬塊的債務時,還是怔住了。第二早醒來,看著女兒睡在旁邊,真的就,不停地流眼淚。

還有一天,老闆給我開出一萬塊錢的工資時,我也怔住了。我說這份工我做不下去。沒有別的,因為不夠。
我寧願自己用24小時打十幾份工,每天看到有錢進帳,才會有安全感……可是只要一算一個月只有一萬塊,我就頓時眼淚流了下來。

我並非不想和你們一起打拼事業,只是,我活下去真的有點難。

最難過的是,我說不出這種苦楚。

人有時候,還有那一口氣,把赤辣辣的痛吞回心裡。


可是,這樣會造成誤解。朋友間的、家人間的、同事間的、上司和下屬間的。

就好像張曼玉不是不愛黎明,只是……真的沒有資格沒有條件,去想這個問題。

就算碰到再好的人又怎樣?最後也都難抵這份苦楚,硬是勸自己回頭,繼續一意孤行的走下去。


而我發現,人有了夢想以後,內心確實會豐富;只是,會變得孤獨。

孤獨在他人的眼裡看來,是偏執。

但我們自己會明白,為什麼要這樣堅持。


只有電影裡才會出現豹哥這樣的人,對著自己的老婆說:「你現在去洗澡沖涼,睡個好覺;明早醒來,街上有大把好男人等著你。」

豹哥是掙扎過的人,知道掙扎的人怕的是什麼,不在乎的是什麼。

這一句話,讓多少看過這部電影的人心碎。

但能讓千萬人記得的箴言或經歷,都是用血淚的代價獲得的。




而最感慨的,還不是紋著米老鼠的豹哥,而是那位姑媽。

姑媽說,我現在不能去見他了,我年輕時那麼漂亮,現在又老又醜。

別人以為她在發痴話,連覺得威廉這個人都是虛構的。

但是這就是她真實而痛楚的夢。她離這個夢,太遠了。

姑媽就好像《百年孤獨》里坐在大樹下等了一輩子的人。世界都變了好幾代,她還像個偏執狂等在那裡。



……其實寫到這裡,我都不知道怎麼寫下去了。

本來我想說我以為,《甜蜜蜜》復映是個安慰,去看一下,也能感到「世上還有久別重逢」這樣美好的事溫暖人心。

但其實,看到劇終那份甜蜜,回望來時路,只會更苦澀、更酸楚。



張曼玉拖著箱子從火車出來到香港的那個表情,就和我每次到一個新地方時一模一樣。

我們這樣的人,奔赴一個夢想時不會感到痛苦。

只有在螢幕上看到那個和自己一樣的人時,才會心塞。

原來,他人眼中的你,是這樣的。


偏執的、勢利的、沒有愛的、為了賺錢就去按摩房的、跟了一個叫豹哥的黑社會老大用了他的錢開店還不承認是自己老公的、和一個天天幫助自己的朋友上了床笫二天就不認情的、明明開了店有了錢還大口大口吃著整盤蛋糕的、明明有人為你都要離婚了還把他拋在碼頭自己就絕塵而去的……

黎明有一晚孤獨的坐在沙發上,看到電視裡說:「天無絕人之路」——碰到這樣的女人確實太絕望了,自己想要的也不是這樣——第二天他就和張曼玉說,再見。

電影不會描述,她一早就知道要再見;也不會描述,她對再見也會介懷。

但她沒有時間,想這個問題。

正如電影不給她這個時間,表達收到「再見」的心情。

你看到的她,永遠是在忙碌,賣花賣碟,聲嘶力竭。所有的笑顏,只在銀行卡數字跳出來的那一刻出現。


「友誼萬歲」,不是很好嗎。永遠沒有分別。

在你結婚的時候,我還能到場。我開張的時候,你也能到場。

你要的是溫馨穩定的家庭,我要的是一頭紮進去的事業。

即使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人,也能過著各自平行的生活。



張曼玉在曾志偉死的那一刻,笑了一下,再哭出來的長鏡頭,深深的觸痛了我。

——她再也不用為生存問題背負恩義了。但這個夢,也消失了。


她被遣返回家的那一刻,在街上苦苦追著黎明,追不到。

真的打算回家的那一刻,她遇到了走到街口的黎明。

因為對她來說,獲取一個身份地位的那個夢,消失了。

而那個騎著單車,從香港騎到紐約的年輕人。沒有什麼偉大的夢想,到哪裡都是一樣的黎明……千帆過盡,你看他,有什麼不同?

兩個人,原先擁有的,都失去了;想要的,也都達到了;曾經的障礙,亦都沒有了……
只有這個時候,才能再相逢。

但這一個久別重逢,就要十年。

人生有幾個十年?



姑媽是等不到的。好彩,張曼玉你在三十多歲等到了。

再往後,你也會成為姑媽,只是把這個夢,放進生鏽的鐵罐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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