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訊息
軍中樂園--Paradise in Service

军中乐园/

6.6 / 518人    133分鐘

導演: 鈕承澤
編劇: 曾莉婷
演員: 阮經天 陳建斌 萬茜 陳意涵
電影評論更多影評

一隻麥麥

2015-02-11 14:39:30

鈕承澤自述:用《軍中樂園》紀念亡父鄉愁


        關於今年釜山電影節開幕片《軍中樂園》,有很多問題等著被一股腦拋嚮導演鈕承澤:一部以軍妓為話題的電影,過審有希望嗎?床戲會遭刪減嗎?年輕觀眾會買帳嗎?私闖軍港不怕被施壓嗎……前作《愛》明明叫好又叫座,何必改做吃力不討好的事?

其實這些質疑,鈕承澤自己何嘗不知。所以我不必照著給片方的採訪提綱開始發問,他便說,我給你講講我的故事吧。他對《軍中樂園》最初的設想,不過是兩部大片之間的一次放鬆練習。然而隨著他走近傳說中的「特約茶室」,走近外省老兵的慘澹人生,他被推進了那段真實而荒謬的歷史洪流。他痛苦地發現,「這場戰爭可能還在繼續,那份荒謬從沒有離開。」

鈕承澤曾在《愛》中寄託過他作為祖籍北京的台灣導演的雙重歸屬感。鈕承澤的父親曾是一名從大陸到了台灣的老兵,此後再也沒能回到朝思暮想的故鄉。《軍中樂園》中陳建斌飾演的老張也是一個被時代踐踏過的人,他們的人生悲劇皆源自1949年之後至今沒能解決的歷史問題。「兩岸明明同源同種、血脈相連,為什麼會搞成這樣?」

採訪到一半,阮經天來了,穿著無袖潮衣手舞足蹈,健碩的肌肉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陳意涵和萬茜也來了,拿著飲料坐在導演身後嘰嘰喳喳。鈕承澤別過頭去,嚴肅地讓他們遠離採訪,也拒絕了他們搞怪合影的邀約。就像前陣子明星大玩冰桶挑戰,只有鈕承澤講述了自己父親的病歷,斥責了大眾的嬉鬧心理。他很容易成為一片歡騰中那個掃興的人,因為他心裡有放不下的沉重。

回憶起父親生前積蓄的半輩子鄉愁,鈕承澤嘴角抖動著,淚水奪眶而出。這不再是一次面對面採訪,更像是鈕承澤的一場心靈自述,所以我決定以第一人稱原話來行文。對於《軍中樂園》的所有問題,答案都在故事裡。

開啟「特約茶室」塵封往事 心疼被時代摧殘的老兵

在台灣,我這個年紀以上的人,當兵時對軍中樂園都會聽到一些繪聲繪影的描述,俗稱「831」,學名「特約茶室」。它總是帶著一絲神秘、一絲香艷、一絲不潔感。我在服兵役的時候,1990年,兩岸關係和緩,軍隊人數銳減,而且違反婦女人權,它被裁撤了。當初在1951年,國民黨剛來台灣,有幾十萬人,他們不被允許娶妻,於是就非常荒謬、也非常人性地成立了這樣一個組織來解決軍人的身心需求。不只是生理,還包括心靈上那份渴望。

我在2004年讀到一篇文章,是報紙辦的一個徵文比賽,題目叫《我的第一次》,指的是性經驗。得到首獎的是一個老先生寫的,寫他服兵役時被調去軍中樂園浴室,我看完覺得很有趣,好像有一個神秘門簾被掀開了。他想把他的第一次留給未來的老婆,這種心情後來被借鑑到阮經天演的角色上。那時候就覺得,日後可以把它拍成一部電影,一部帶著性意味的黑色喜劇,有著那個時代的荒謬。

台灣有一個族群,叫所謂的老兵或老芋仔,帶著貶義。他們往往沒念過什麼書,就像電影裡的老張一樣,好不容易日本鬼子走了,定了一門親事,也許正在夏天回家,想著那未過門的媳婦兒,走路就遇到了軍隊,就被這麼拉走了,被捲進那個時代的洪流之中。從一個淳樸的農家子弟,被訓練成了一個殺人機器。來到了台灣,語言也不太通,往往是社會的底層,無妻、無業、無家、無子,身體日漸衰老,每到一些時刻,例如選舉,就會有人操控這個族群。我很心疼他們,就想如果我以後要拍《軍中樂園》,就加一條老兵的線,我那時候還開玩笑說:「我要找劉德華來演,因為我要讓所有人知道老兵也可能很帥的。」

父親患病後最思念北京 終生未回抱憾辭世

我父親1949年跟著國民黨軍隊離開故鄉北京,終生再也不能回去。他壯年時期染上了一種罕見的疾病,就是俗稱的漸凍人。他在生病後的十年間一天一天消瘦,雙手捲曲發抖,他最大的慰藉就是跟北京通信。80年代兩岸還沒有交流,得通過我母親的日本朋友轉信。我每天出去玩,離開家的時候總是看到一個畫面,就是他坐在桌子前面抓著筆,其實他已經沒有辦法握筆,要給北京寫家書。我十一二點回家,往往還是這個畫面。

有一次,我記得很清楚,我三叔,曾經當過中國戲曲學院的副院長,去德國訪問,我們有約好幾月幾號幾點他打電話來。在那個下午,我們一家人坐在電話旁邊等,電話響了接起來:「餵?餵?餵?……」音質非常不好,我說「三叔嗎,您等會兒」我把話筒交給我爸,他兩手抖著把話筒捧到耳邊,很久很久不講話。好不容易擠出一聲「餵」,然後,嚎啕大哭。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聽他哭,是幾十年跟家鄉分離,終於聽到弟弟聲音的心情。

後來他喪失了呼吸能力,我幫他做人工呼吸,上了救護車,看著他插管,醫生說他可能只剩2個禮拜的生命。他從此再不能說話,也不能吃東西,又意識清醒地活了20年。我常常幻想少年時代的他在北京的胡同中如何行走,跟我那素未謀面的奶奶怎麼相處,怎麼決定要去報考軍校,又是怎麼被帶上了那列車,上了那條船,被帶來了這個小島,終生再也沒有回到故鄉。是的,他是個畫家,也是個軍人,但不管在什麼時刻,生日、過年、金榜題名,他都沒有真正地快樂,都有一份哀愁。他只有跟外婆講起北京的豆汁、炒肝、天橋、後海,眼裡才有神采。

回顧個人電影道路 本想將《軍中樂園》拍成喜劇

2006年我的人生跌到谷底,不想再拍所謂的偶像劇電視劇,所以不顧一切地拍了我第一部電影,《情非得已之生存之道》,沒有賺錢但是成績還不錯。2010年我想要讓荒蕪已久的台灣市場能有類型片的產生,能上黃金檔,便拍了《艋舺》,做到了。我覺得兩岸之間明明交流這麼密切,可是我們很少,甚至幾乎沒有在影視作品裡看到它被深刻有趣地展現。我想我身為一個祖籍北京的台灣導演,很想講我有感情的這兩個城市,於是拍了《LOVE》,成績也還不錯。

接下來本來計劃拍一部大型動作片,在內地有宣佈過,就是《英雄本色》,我想要用這個經典的概念講當代,不想只拍警匪類型,這個劇本難寫,特效要求很高,我說好,那在準備的過程中我先拍一個小片吧,拍《情非得已》第二集,可以講講北京電影圈的狀況。《情非得已之生存之道》是我的第一部電影,就講一個叫做鈕承澤的王八蛋,一個電視劇導演,很想拍電影,於是他無所不用其極,然後就看到他的荒唐,他的挫敗,他的墮落,他的反省。

時隔幾年,我已經不是當年找不到資金的,一心想成為電影導演的那個人,我擁有很多資源,問題是《情非得已》的情景還是反覆出現,我現在還是面對一些充滿矛盾的,一不小心就會把日子過壞的一個生命狀態。我的編劇認為我不應該要重複自己的創作,應該多做嘗試,我想那算了,再來挑戰一個別的,就想到了《軍中樂園》。我當時的說法是,台灣有一系列的軍教片,以前我自己都演過,叫《報告班長》系列,很好笑,很賣座,因為台灣每個男生都有一段服兵役的共同記憶。我就想把《軍中樂園》拍成一個有《報告班長》的趣味,有《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的成長,有一份民族的大江大海的情懷的電影。大家都覺得太牛了,一定賣錢,有笑有淚。

傾家蕩產也要記錄歷史 期待內地能上映

我又去了那個小島,卻跟當年的印象完全不一樣了。金門人去東南亞做生意,賺了錢就回故鄉蓋一棟以他自己命名的洋樓,中西薈萃,不倫不類。大量軍事設施已然荒廢,養豬養雞,有些還開放觀光。我去參觀了一個很大的山洞,牆面都是一點點鑿出來的,阿兵哥當年就在那裡面,一年裡有一半時間淹在水裡生活,臉盆漂在水面上,身上長疹子,衣服永遠不會幹。荒謬的是,這個設施沒有一次是以當初設想的目的使用,換句話講,這場戰爭根本沒有發生。這個民族太悲慘了,怎麼會搞成這樣呢?

我聽了很多故事,做了很多調查,當我聽到的故事越多,心情就越複雜,已經不太是我原本想拍的那部電影了。我被推進了那個時代,我很想為這些老兵們,為因歷史的荒謬而糟蹋青春的性工作者說點什麼,所以就變成了現在的這樣。《軍中樂園》不再是墊檔拍攝的一個會賺錢的、好看的電影,它變成了一件我不得不做的事情。

我發現這場戰爭可能還在繼續,那份荒謬從沒有離開,人跟人之間永遠不信任,國際上每天都有人死於轟炸,台灣島內選舉還存在著本省外省,兩岸之間明明同源同種,血脈相連。那些傷口一直沒有療愈,那些結都沒有解開。想到這些,我就更想拍《軍中樂園》,就更想直視這段歷史。我們能不能透過對一個時代的凝視而產生理解,有理解才可能有珍惜,才可能向美好的方向發展。

我衷心地期待內地能夠上片,因為我的初衷是如此純良,以致於傾家蕩產。這樣的題材可能有不能上片的風險,所以投資人紛紛離開,最後我成了主要投資人。我希望所有應該看到它的人都能看到。我不認為一定會刪減,因為它講的就是這個民族濃濃的鄉愁,那份對立是歷史的一部份。而且表現的正是國民黨的腐敗,不是嗎?我又沒有消費、剝削性工作者,換句話說,情慾根本不是我的重點。我覺得應該用開放的心胸去期待。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