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夢想及希望的暴力之路——漫談《江南1970》（無劇透，預告片段除外）

       李敏鎬的動作戲非常迷人，充滿男性的魅力，果敢狠絕，乾脆利索，一招致命（殘）。這部電影的幾場動作戲都是非常值得稱讚的，我甚至覺得導演講了135分鐘的故事，就是為了那夢想中的幾場動作場景（寓意很豐富）。始終貫穿全劇的時而悲傷時而殺氣騰騰時而又充滿柔情的演員們的眼神也讓人無法忘懷，尤其最後讓人抑意難平。此外，導演不愧是詩人，有些地方已經觸及到很深層的東西。雖然只是一閃而過，很快就被更為複雜紛繁的劇情所掩蓋，使得那些深層處的東西像深埋的玫瑰（當然與其說是玫瑰倒不如說是黑色之花）。有好幾處，那些匆匆而過的東西終於得以借極具視覺衝擊力的場景顯現了出來，綻放出盛大璀璨震懾人心的光彩。話不多說，進入正題。
       起初，看了預告片及相關諮詢的我以為這會是一部由富有炫酷感的動作場景加始終貫穿全片的愛所構成的片子，我以為日漸老去的庾河終於覺悟擺脫了他的絕望敘事而走上一條充滿溫情充滿愛的道路，給觀眾端上一鍋香味四溢撫慰人心的靚湯。雖然電影不乏暴力，但最終的目的且閃閃發亮的唯有愛本身。但是從電影院出來後，我意識到自己大錯特錯，庾河的絕望仍舊，且有過之而無不及。 比起前作，暴力處更暴力，絕望處更絕望。唯一不同的是，在暴力與絕望中，多了一些很濃厚的詩意及形而上的意味。
       韓國的20世紀70年代，應該是一個big big big的時代，一個非常big的機會展現在人們面前，產生了如此之多的希望及夢想，所散發出來的光芒照得人熏醉微軟。人人都躍躍欲試，意圖大展身手（但，很奇怪的是導演並沒有過多的渲染這個時代夢幻感）。
       李敏鎬所飾演的金鐘大從一開始就很有野心（同理金來沅所飾演的白勇奇亦如是）。初期他加入黑幫是為了擺脫撿垃圾度日的生活，中期越陷越深則是為了家人能擺脫尷尬的生活處境。每一次行動似乎都是出於一些非常世俗動人的情感。然而世俗情感的加入其實只是一味催化劑，最主要的是面對現代社會所滋生出來的希望及夢想，鍾大這個人物內心裡始終湧動著一種很原始亦很純樸的生命力，這推動著他加入了這場首爾暴力角逐大狂歡。隨著影片的鋪展，我們會看到這個生活在20世紀70年代的26歲韓國青年，被自己的野心、被慾望、被炫目的夢想及希望所引誘進而一步步陷入危險之境(養父及妹妹的存在加強了這種慾望及野心的激烈程度。因為他們，鍾大虛無縹緲漫無目的的內心衝動找到了人世間最堅定的理由)。從這點來說，金鐘大是一個十足的冒險家，不在乎生命的長短，而在於自己的生命在暴力與算計中得到狂放的舒展。
       在我們這個一直都提倡以清心寡慾為美德的國度，諸如慾望野心彷彿一直是受人抨擊的對象，然而奇怪的是人們卻對由它所衍生的夢想啊、理想啊分外執著。無論是夢想理想也好，慾望野心也罷，不可否認它們很多時候讓人散發出一種錚錚鐵骨的意味。就比如金鐘大，他無疑是一個野心男，導演努力給他的野心找出各種世俗的理由，但同時又告訴我們他的野心並不僅僅出於對財富對土地的渴望。印象挺深刻的一幕是，金鐘大的養父勸鍾大要活得像個人，不要染指政治黑幫之事。而鍾大則努力捍衛自己所作所為的正當性，反駁說「每天給人縫衣服還賺不到100韓元，何時能活得像個人」。顯然他與養父對於「人」的真正理解存在分歧。回歸平靜生活的養父所謂活得像個人就是老老實實地過安穩小日子。而鍾大的回話暗示這種連最基本的尊嚴都無法維持的小日子怎麼可能說過得像個人呢。在這種安穩小日子裡，當然人會平安無事地度過一生，但對於上蒼給人的無上饋贈來說，人如果僅止於苟活那真的太辜負造物主了。於是鍾大，以最淺顯直接的方式發揮了上蒼賜予人的能力——盡情地利用自己的暴力（除此以外，他這個來自社會最底層的人能做什麼呢？他只能利用自己的拳頭及手中的匕首，還有一點小算計），每一個拳頭的揮出，每一把匕首的投出，每一個動作的完成，每一件武器的運用，彷彿都在昭示著鍾大的不想辜負。那閃閃發亮卻不知所以的夢想，那胸中無時不在湧動的莫名的力量，勾勒出了一個狠絕果敢頂天立地的人物。然而金鐘大又是悲憫的，殺意與悲憫很奇妙地在金鐘大的深眸里流轉湧動。彷彿他自己從始至終都明白在現代政治勢力的角逐中，混於其中以提供暴力爭殺的小人物只是一顆棋子而已。
       金鐘大的形象不僅僅只是充滿暴力及卑劣算計的一介流氓地痞，他還要承擔作為詩人的導演本人的一部份憂鬱悲憫。由於多了一層詩人本身強大而浪漫的附力，以致於這個小流氓給人感覺不那麼像流氓地痞。因為他，太沉鬱不安了。而李敏鎬的表演，鐵血與柔情齊進，暴力及憂鬱並存。在你為他因殘暴而扭曲的面孔震驚時，轉眼的憂鬱眼神就把你柔化擊倒。很多時候，李敏鎬眼睛裡的各種情緒的顯現簡直可以用驚心動魄來形容。也正是因為這部電影，第一次真正覺得李敏鎬的眼睛太美了，低垂時猶如龍鳳飛起，萬般情愫無以言狀啊。
       幾個場景的呈現特別贊。尤其那場雨中泥水打鬥戲幾乎可以說是現代社會的暴力與農耕時代的詩意的完美結合，傳遞出一種現代化環境下暴力及慾望的原始生命力。一群西裝革履、油頭狠面的男人，手中的武器是鏟、鐵鍬、鐮刀、錘子、斧頭等農耕時代的工具。打鬥場景是一個正在舉行葬禮的紅泥地。葬禮那天下著瓢潑大雨，雨水漫延，土地泥濘。男人們的相鬥場面結合著死亡的葬禮，猶如一場盛大的儀式，極致殘忍處開出一朵絢麗的惡之花，讓人感受到一種彷彿來自遠古深處的呼喊、尖叫。一邊已有人死去，躺在棺木里準備入土為安，一邊相鬥又不斷製造出新的死亡。如此渺小的一群人，被一股升騰而起的強大力量牽引著努力要在各種灰暗渺小中活出人的尊嚴感。這場戲超越了一般的影片暴力美學，而向文學藝術所具有的深度進發。
       導演用他並不怎麼拿手的技巧勾勒著70年代首爾的大環境，沒有多加渲染，真實又讓人感覺到畫面零碎宛如ppt（影片最大的問題在此。導演真的太老實了，對錯綜複雜的歷史缺乏一種老到的敘述技巧，這種技巧的缺乏導致了很多問題的出現，比如缺乏堅實有力的細節支撐，前面一幀一幀的畫面轉換太快以致於給人感覺碎片化，跳來跳去畫面感不統一。不過幸好，中後部份開始立體有份量感了），但好歹把故事背景線索交代清楚了。一開始我並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拍自己不擅長的東西，現在結合上面所談的想想，導演想營造盤根錯節的現代社會下的慾望、暴力的意圖昭然若揭，彷彿他向我們拋出了這麼個問題：在看起來井然有序實則險象叢生的現代社會裡（以影片中複雜充滿精心計算的政治鬥爭為代表）， 隱藏在個體內部的原始慾望、暴力會有怎樣的命運？人會因為現代文明而變得更純潔嗎？還是在現在這種程度的文明下，暴力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存在著？在影片中，我們看到的是暴力為現代社會中更偽善精緻的東西服務著。雖然關於前面政治勢力的矛盾衝突導演敘述得不甚漂亮。但是，仍然很慶幸導演沒有讓金鐘大與養父、妹妹、白勇奇中的任何一條感情線喧賓奪主，而努力保持住了影片總的基調，否則會使鍾大這個人物的悲劇性及悲憫性降到最低，導演本人的反思與批判也無從說起。
       不過這部電影給我最大震顫的的不是暴力與血腥，也不是什麼所謂人性的陰暗。而是金鐘大竭盡所能之後所面臨的夢想及希望的破裂，即將開始的新希望又被永久地打斷。為此我幾乎要愛上這個把自己的青春獻給了各種算計爭鬥最後卻以失敗而告終的小人物。影片的最後，金鐘大的眼神的悲愴簡直讓人心碎。藉由這個鏡頭，導演本人帶著悲憫的批判立場也得到了最大的體現。

題外話：對於影片中過多地出現的床戲及暴力，我想說的是導演要營造一個真實的話語環境（真實，是其電影最大的特色），就不得不表現出整個過程勢必會出現的暴力及色情。他只是把一些隱秘的東西表現了出來，比真實更真實。畢竟在日常生活里，平常人是很難完整地窺視到那些暗地裡的交易，無論骯髒或純潔，卑微或高尚，導演一鍋端地把這些東西呈現了出來。沒有炮製出虛假的希望，沒有打造出單一的英雄式人物，絕對真實的影像及敘事倒是留給人們一片瀰漫著絕望悲涼的餘韻。電影結束後，金鐘大最後的眼神讓人久久難以忘懷。能讓人體會到一個夢想及希望破裂之人所帶來切痛之感，彷彿他真的存在於這世上的某個地方，現在，我們作為觀眾看到了他的失敗，並為此感到抑鬱。
       有人說電影該是造夢的藝術，如果拍得那麼真實倒不如去看紀錄片。我想說的是電影的表現力是紀錄片所不能比擬的，它通過短時間的拍攝週期就能把瑣碎小事及重大事件相互交錯的漫長歲月濃縮成電影院裡的兩個小時。電影的作用不僅在於造夢給人帶來美的享受，而還在於當你被生活的平淡無奇消磨得日益麻木冷漠之時，電影以及其他的藝術給你帶來深深的一擊，猶如當頭一棒給你帶來了某種內心的震顫與悸動。所以比起很多讓人在影院哭哭笑笑之後走出電影院就忘記的片子，我倒更推崇像庾河導演這些不那麼使人愉悅使人感動但卻讓人如梗在心整夜不好受的片子。雖然不完美，但總會在關鍵時刻給你重重的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