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運裡的錯

已邁入古稀之年的異色大師柯南伯格，近年在電影的選材與風格方面也變得越發從心所欲。當人們以為拍出《危險療法》的他已經鋒芒不再時，他立即用夢囈般晦澀的後現代史詩《大都會》再次招來了兩極分化的評價；而在《星圖》中，他則把視線對準了光怪陸離的好萊塢，但不論你期待的是《大玩家》一樣嬉笑怒罵的內幕諷刺片，還是像《穆赫蘭道》那樣游離於噩夢邊緣的精分片，到最後都會失望，因為《星圖》與你的想像完全不同。
《星圖》前半個小時的敘事頗讓人摸不著頭腦。除了都居住在好萊塢之外，幾組主人公之間看上去毫無聯繫，而影片也不急於為這些角色構建關係，只是耐心地向觀眾展示著他們的生活中瀰漫的病態。由朱麗安·摩爾飾演的女星哈瓦娜是個精神極不穩定的過氣女星，她努力想讓自己的神智與職業生涯回歸正軌，而來到她家中打工的少女阿加莎（米婭·華希科沃斯卡飾），則在舉手投足之中透露著難以掩藏的神經質；與阿加莎分散多年的弟弟本傑成了少年得志的童星，卻也染上了毒癮，他的心理諮詢師父親（約翰·庫薩克飾）和經紀人母親（奧利維亞·威廉士飾），也在成功的表象之下隱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柯南伯格用平穩的鏡頭和相互對稱的正反打畫面構圖表現著片中世界表面上的平靜秩序，但僅憑一句刺耳的台詞就能顛覆這個世界的平衡，譬如本傑在看望患病小影迷時誤以為她患的是愛滋病，以及阿加莎向加長車伺機傑羅姆（羅伯特·帕丁森飾）求歡不成後爆出的粗口。柯南伯格精心設置的視覺細節（阿加莎被燒傷的手臂、小影迷的亡魂手臂上的雜亂符號與哈瓦娜手臂上的厚重雀斑之間的視覺關聯），與一首如符咒般在不同角色的世界中反覆迴響的短詩，也在散漫的劇情發展中不緊不慢地挑逗著觀眾的神經，為影片即將揭開的駭人真相做足了鋪墊。
與柯南伯格的幾部前作（《孽扣》，《暴力史》）相似，《星圖》講述的亦是主人公與宿命之間的搏鬥。影片的真正主角阿加莎與本傑共同經歷過一次童年創痛，在這之後他們極力想讓自己回歸正常生活：阿加莎試圖與正常的異性建立正常關係，本吉試圖戒掉毒癮，擺脫不斷糾纏自己的夢魘，但命運之手卻在無時不刻將他們引向瘋狂邊緣。柯南伯格一向痴迷於將畸變的身體作為自己作品中重要的隱喻手段，在《星圖》中，阿加莎被燒傷的面孔與身體正像徵著她所負擔的原罪——生身父母的不倫之戀。這種難以背負的原罪令阿加莎與本吉在宿命的詛咒下近乎窒息，唯有通過暴力與瘋狂才能從中掙脫。從這個意義上來看，《星圖》中眾星閃耀的好萊塢與《大都會》里人潮湧動的華爾街在本質上都只是帶有想像性的背景空間（兩部影片的大部份鏡頭都是在多倫多拍攝完成），在這兩個舞台上呈現的個人悲劇，才是柯南伯格最關心的主題。
片中數次出現的短詩《自由》，是由法國詩人保羅·艾呂雅創作，曾在納粹佔領時期的法國抵抗運動組織中廣為流傳，而《星圖》也正是屬於阿加莎與本吉的「抵抗運動」，他們曾試圖通過戰勝宿命來獲取自由，最終卻發現失敗才是走向解脫的唯一通道。只有拋棄記憶，才能重獲希望，只有拋棄生命，才能重獲自由。兩人在宿命中出生，也在宿命中死去，影片如暗黑童話般的結尾也同時夾雜著瘋狂與浪漫，絕望與欣喜，正是這些相互矛盾卻又奇妙共存的特質，造就了柯南伯格這部無法被歸類，卻韻味悠長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