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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海底出擊--Das Boot

8.4 / 264,214人    149分鐘 | 209分鐘 (director's cut) | Spain:138分鐘 (VHS version) | USA:239分鐘 (special uncut DVD version)

導演: 沃夫岡彼得森
編劇: 沃夫岡彼得森
演員: 約根柏契納 Herbert Gronemeyer Klaus Wennemann Hubertus Bengsch Martin Semmelrog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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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講舊常識

2015-01-07 16:40:51

「德國性」,或當代英雄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推薦這部電影的原因有點詭異:因為它最好地體現了德國性。首先說一下我不是一個民族主義者,甚至反對民族主義,但我仍認為這部電影把某種叫 「德國性」 的東西體現得淋漓盡致。在這方面可以稱得上是教科書級的作品。

影片共六集,每集50分鐘,講一艘U艇的故事。下面我就開始劇透了。不過沒關係,因為這不是一部以情節取勝的電影。這樣的作品不需要奇蹟,不需要逆轉,不需要懸念就能夠抓住你。我以為上乘的敘事都有這一特徵:你從故事的三分之一起就能猜到結局(命中注定or性格註定),然而正是主人公一步步走向這個結局的過程令人心動。

第三集中的暴風雨那一場,可能很多觀眾會覺得無聊。它在情節上完全不必要,但它是整個影片的縮影。這部影片根本上說就是一部講述人與暴風雨的電影。暴風雨中的艇長要他的艇員播放舒緩的音樂。艇內的靜謐與艇外的狂風暴雨形成對比,只有溫室裡的音樂才能培育出自由舒展的人性,然而人必須擺脫孤芳自賞,必須犧牲這種因世界的侷限而產生的完滿的錯覺。一個理想的男人能夠踏入毀滅的風暴,在諸多狂暴的力量之間找回平衡。在這裡 「潛艇」 成為了一個人內心的象徵並與外部世界的力量對峙。

在一切交通工具中,深海中的潛艇本身即是德國人的絕佳喻體。孤獨的潛艇猶如內在的某種叫 「自我」 的東西,它獨自面對無邊、無底的深淵,並決意沉默以對。在費希特和黑格爾的哲學中,在馬勒的交響曲中,在Elly Ney演奏的貝多芬中,在歌爾德蒙的人類之母沉默的微笑中,這個深淵一次又一次展開。其次潛艇與帆船不同,它是純粹的工業產物,它的設計是完全功能主義的,它的激情如數學般冰冷。如果說《魔戒》的故事中對田園的讚頌和對地獄鍛爐的描寫是一戰前後懷舊的英國人在說 「農業文明好,工業文明壞」,那麼Das Boot正好是從德國人的視角看問題:一種不帶一絲一縷懷舊感傷的浪漫。這種生命中早已隱約可見死亡的硬度,它正是通過向著無界限的深淵的征服贏獲證成的。

第四集中有一段堪稱偉大的鏡頭:潛艇在深水炸彈的連續轟炸下潛至200米、210米,早已突破了極限抗壓深度。然而就在頭頂上方深水炸彈轟鳴中,在 「我們在下沉!」 的絕望嘶吼中,主人公回到了床上,拿出一張照片在手電筒的燈光下看著它睡入夢鄉。細心的觀眾會發現照片上是一個眺望遠山的背影,構圖像極了卡斯帕·弗里德里希的畫《雲海漫步者》(Der Wanderer über dem Nebelmeer)。主人公在死神逼近的地動山搖中睡去,彷彿潛艇在接連的爆炸擠壓下的搖晃顛簸只是命運輕推著搖籃的手。鏡頭淡出,黑暗,當光線再次進入時主人公醒來,燈光和煦而寧靜如同世界新生,人們在安靜地做著自己的工作。接下來的兩分鐘內幾乎沒有人說話,只有報告聲,主人公穿過一道道艙門,眼裡帶著孩童的迷惑和好奇。

結局的情節是我所預料到的:當這艘潛艇一次次躲過了驅逐艦的追殺,幾度經歷了死亡的恐懼後終於回到母港,幾個月沒有刮鬍子的水手們有的要去郵局寄滿滿的一沓子信,有的要回老家結婚(……),有的要去見他的法國姑娘的時候,空襲降臨艇毀人亡,只留下主人公一人倖存。但我沒有預料到的是,這部影片只用了短短四分鐘時間,沒有給任何人物哪怕一句台詞就描寫了毀滅。沒有好萊塢大片中奧馬哈海灘上痛苦掙紮著喊媽媽的士兵和「同情」,也沒有齊格飛里特的葬禮進行曲。戰爭的殘酷不再體現為垂死的肉身的痛苦,而是轉化為虛無:二戰之於德國人而言不僅更痛苦,還在於它迫使(曾沉浸在狂熱的意識形態中的)德國人承認它是無意義的,此間度過的千難萬險也是無意義的。

這是一部反民族主義的影片,不僅嘲笑了被「世界觀被塑造了」的副艇長,片中U艇水手啟航後、回港前合唱的都是皇家海軍的歌 「It’s a long way to Tipperary, it’s a long way to go.」 是的,就是幾度險些讓他們葬身魚腹的皇家海軍的歌。正如伯里克利/修昔底德說的那樣,一個真正熱愛生活的人,他絕不可能不勇敢,且這種勇敢遠勝過那種因狂熱、拒絕思考而生的勇敢。一切關於航海的故事都有一個最永恆的母題,那就是水手與大海:他的自由,他的熱情,他的畏(Angst)。這些要素構成了「命運」的東西,水手和大海的連接超越了世界上一切甜得發膩的情感,更超越了國別和語言。對狹隘的民族主義的蔑視非但不妨礙它成為一部真正體現了 「德國性」 的影片,這種超越甚至是一切藝術抵達一個 「民族」 的真正堅強的核心的必要條件。(只有世界的才可能是民族的,而非相反,這即是歌德那一代人要求德語文學必須成為世界文學,Weltliteratur,因為如果做不到這一點,它就什麼都不是。)

如果有 「民族性」 這種東西,那麼它最真實而堅固的部份恰恰隱沒在日常語言的簡單敘事之中。真實之事的整體性,總能在諸多細節中自然顯現。在如此的真實面前,一切解釋都顯得多餘(包括本文所作的解釋也是如此:它的真正功用只是作出某種標記和指向,以喚起觀眾對某些影片細節的注意)。胡塞爾說,哲學不要開形上學的大鈔票,要用生活世界中通用的小零錢。「民族性」 也罷,「個人性格」 也好,都只在意識形態的宏大修辭沉默時才以更美、更堅決的方式展現。它正是維根斯坦所說的那種可展示而不可言說的東西。它時刻浸潤在最尋常、最本能的動機、衝動和渴望里,它不能用 「文化」 或 「範式」 這樣的空泛概念來指代,它不是意識形態,更沒有自覺的敵我區別。這部影片是一個極好的例子:它避開了所有的高雅的藝術,以最粗俗、下層水兵們為主人公——當赫爾德、費希特、華格納,甚至連同巴赫、歌德、黑格爾全部沉默時,德國人的德國性才能以最純粹的形式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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