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血有肉的女魔頭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跟希爾無意中講起前幾天看到的一條新聞：95後女生用身體換旅行。這條新聞是講一個95後的女生想要週遊全國，但是苦於囊中羞澀，想別人支持一下。當然了，在這樣一個男權社會女人尋求支持最直接的方式就是找男人。這個95後的女生直接在網上開出自己的價碼，徵集各個城市可以支持她的「臨時男友」。

這條新聞事後證明是無良商家的炒作，不過和希爾的討論中以及後來我在網上看到網友對這條新聞的評價都給我許多啟發。希爾覺得這種事太不道德了，但我提出一個假設，如果是男人用身體換旅行呢？新聞標題改為95後男生用身體換旅行呢？網友的評論則就是一邊倒的諷刺和嘲笑這個女生。其中最讓印象深刻的網友通過盛讚一個80後的女生來貶低這個95後的女生。

那個80後的女生是怎樣的呢？她也週遊全國，甚至是國外的一些國家也去過了。但是她的旅遊經費都是自己自工作以後自己存了幾年存下來的。網友盛讚，哇，80後的這個女生才是值得學習的，95後的女生真是丟臉。

嗯，也許吧。但誰又不希望自己是清白的，美好的，溫暖人心的呢？但是有一天晚上，你忽然間冷醒，然後回想，公主的皇冠呢？我的王子呢？怎麼會這樣？是我的態度有問題嗎？是我不夠美嗎？我怎麼就爛成這樣了！

女魔頭這部電影的女主角艾琳既是如此。片子開頭，也是我最愛的電影敘述的方式，在柔和的八音盒背景音樂中，艾琳冷靜地訴說著自己的前半生，兒時父親的冷漠，青春期時與同齡人之間的格格不入，生活的窘迫導致了十三歲便開始了賣淫的生涯（女魔頭這部電影是根據真人真事改編，大家對真人事蹟感興趣的話，可以上優酷去搜一部叫作a selling of series killers的紀錄片來看）。但艾琳在回想這一切的時候，還是無限溫暖說道，我總是夢想成為一名超級巨星，我一直相信，我聽說瑪麗蓮夢露是在一家汽水店被發掘的。

直到一個平淡無奇的下午，艾琳忽然驚覺，自己好累啊，賣淫賣累了，走了太久走累了，此刻坐在天橋下的她只想與這天橋罩在她身上的陰影融為一體。但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她此刻只剩下最後一口氣，就像是那些咬緊牙關心想著再被潛規則一次就可以出頭了吧的女明星，就像是那些徹夜加班心想著完成這次業務指標就升職加薪了吧的女強人，就像是那些心想著孩子大學畢業工作買房戀愛結婚生子我就放心了吧的家庭主婦一樣，艾琳憋著最後一口氣，看著眼前的左輪手槍，心想著，這一槍下去我也就可以解脫了吧。

有時候，死了真的是解決一切問題和煩惱。但命運最殘忍的地方就在於，你覺得自己已經很慘了，那也只是你想像力不夠豐富而已，因為接下來你還會更慘。

也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念頭侵襲了艾琳的大腦：好想喝一杯啤酒啊。這個念頭挽救艾琳於自殺的邊緣，也將她帶入了另一個深淵。

鏡頭立刻切換到一家同性戀酒吧里。女二號騷比（Selby）一個人坐在角落裡看著對面拉拉們打情罵俏，神情落寞中又帶著憧憬，這時其中一個拉拉過來跟她搭訕：

美女，這個地方有人坐嗎？

沒有。騷比見對方搭訕，儘量壓抑著滿腔的熱血故作矜持地回應道。

噢。說著那個拉拉便抽走了凳子，頭也不回的走了。

原來對方只是過來借凳子的……但其實按照美國的開放程度，甚至當下的中國任何酒吧里，既然對方已經過來搭訕了，而且語氣還非常友好，那麼接下來你大可以臉皮厚一點，也跟上去逢場作戲嘻嘻哈哈一下，大家都是出來玩的年輕人，很容易也就玩在一起了。但騷比沒有。她依舊孤獨寂寞冷的一個人坐在角落裡。

我想，也正是她身上這種委屈，怯弱又落寞的氣質在艾琳那裡得到了共鳴。

這時，艾琳本著喝一杯啤酒就去幹掉自己的心情風風火火地誤入了這家同性戀酒吧，肚子裡正一肚子火呢，媽的喝個斷頭酒都不得安生！騷比的出現成了她出氣的工具。她沖騷比怒吼道：我他媽的不是同性戀！

騷比憋了一晚安不容易鼓足勇氣做出的第一個搭訕就這樣吃憋了。但她並沒有故作驕傲，或是自愛地說道，你什麼玩意。她開始像個賣身葬父的柔弱女子一樣坐在艾琳地身邊喃喃地說道，我沒有想過通過請你喝酒就跟你上床，我只是想這樣你就會跟我聊聊天，我只是想再回去我那古板父母的房間前能好好的在外面說說話。

有一些歌詞讓我們覺得是在唱述我們的心情，比如在熱戀中的人聽只是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會覺得心中一盪。而騷比的這一段獨白也正好說道艾琳的心上，艾琳看著眼前這個委屈，落寞又怯弱的女孩，彷彿看了年少時的自己，那個同樣會在受了委屈之後不知該如何應對，膽小不敢追求自己的幸福，在她心中已經死了很久的女孩又來到了她的面前。

但其實艾琳和騷比之間的感情直到電影播了一大半後我也仍無法確定能不能算得上是愛情：在第一次艾琳在溜冰場外熱吻騷比的時候，騷比掙扎開了，她憑著女同性戀的精準直覺指出，艾琳，其實你不喜歡女人。雖然艾琳立馬說出了那句已經爛大街但足夠溫暖人心的我是不喜歡女人，我只是愛上了你。後來兩人在同居的生涯中，艾琳的身體也正直地做出了第一反應。一次艾琳出門又搶劫殺害了一個嫖客，回到兩人的公寓裡洗好澡躺在床上休息。騷比見她累壞了，便一隻手放在她的肚子上想安撫她，艾琳馬上就坐了起來，事後還心虛地說道，我只是肚子比較敏感，不喜歡別人摸那裡。

不過，這又如何？銀鐲女子的經典代表人物之一陳綺貞在自己的歌曲「太陽」里寫道，你是我，小心維護的夢，我疲倦地享受著，誰也無法靠近的孤傲。

艾琳不是女同性戀者，但是騷比就是她在饑荒交迫的夜晚夢到的美夢，艾琳覺得自己的美夢成真了，電影的旋律也開始變得輕鬆起來。兩人真的像熱戀中的情侶一樣，私奔到新的地方開始全新的人生，揮霍著殺人越貨來的錢。如果她們真的是一對拉拉情侶的話，看得出來，艾琳是T（性格比較主動、男性化的一方），騷比是P（俗稱婆，處於被照顧的一方）。

遇到一個人，生命中的一切都完全改變。艾琳重燃了生活的激情，現在的一切都是那麼美妙。導演派蒂 Jekins在兩人熱戀片段中插播的經典西洋情歌都快讓我忘了這部電影叫作女魔頭，是一部驚悚片了。而最為可怕的是，艾琳T和騷比P只是導演在本片中埋的一個引子而已。艾琳對騷比產生的保護欲激起了她的自尊，她的自我意識正在慢慢覺醒。

 

    電影的第一個高潮在艾琳被一個嫖客毆打甚至快要被虐殺的時候發生。

那個嫖客意氣風發地對背對著他倒在座位上的艾琳說道，讓我來洗乾淨你。接著他便把一瓶用來洗廁所用的硼酸澆到艾琳的身上

命運是一個最會自圓其說的編劇，有時候它會讓你明白，原來，受盡羞辱的一生的終點不是上天堂，而是被羞辱至死。

那嫖客潑在她背上的硼酸，酸液腐蝕肌膚所帶來的痛楚已經讓她神智失常，她終於忘記自己是一個脆弱的女人，她也終於想起自己只是一個人，此刻腦海里只剩下一個內容，活下去！艾琳尖叫著，掙紮著，那捆住她雙手的繩子被她睜開開了，她拿起那嫖客放在布袋裡的槍，她一轉身，嗯，就是那些銀鐲女子的一個華麗的轉身，本質上沒有區別，若要有區別，就是銀鐲女子通過進修，升職或是婚姻來證明了自身的價值。而艾琳她的一個轉身，是出其不意地一槍反殺了那個高高在上，要「洗白」她的男人。她也證明了自己，只是她在證明的這個過程中忘了要顧及自己的吃相，忘了要溫柔體貼，忘了要凜冽決絕。艾琳亂槍掃射完那個男人還不解恨，夜幕中，一個滿臉是血的女人在打完了所有子彈後，尖叫著拿著金屬槍身鞭屍。

但即使是這時，艾琳也沒有想過，自己日後會變成令整個美國聞風喪膽的公路嫖客殺手。而就在這齣於本能的正當防衛之間，命運已經慷慨地將自尊自愛賞賜了給艾琳。就如同那個童年時聽過的故事，從前兩戶人家，一戶富一戶窮。窮人家雖然窮但無憂無慮。富人每天都被窮人家的歡樂聲。一天，富人起了玩笑之心，將一塊黃金丟進了窮人家，從此，窮人家開始了患得患失的日子。艾琳亦是如此，接下來艾琳的人生也進入了一個新的篇章，題目叫賣淫女艾琳的煩惱。

第一次殺人越貨得來的錢很快就揮霍過了，雖然艾琳和騷比依然你儂我儂著，但艾琳很快就被騷比一次在酒吧中的抱怨驚醒過來。那天大白天的，艾琳在酒吧賒帳喝酒，騷比換湯不換藥地用她那賣身葬父的雞賊聲嘟噥著：可是我都要餓死啦！

此時，艾琳的煩惱也接踵而來了。因為此刻，作為賣淫女的她，不知從何時開始，開始學會自尊自愛了。艾琳和騷比躺在床上，她壯志滿滿地說道，你知道我想當什麼，我想當美國總統。騷比笑了，艾琳也笑了。當美國總統這個志向太偉大了，那獸醫、律師、秘書甚至工廠女工總可以了吧？

艾琳開始找工作了，我也再次被導演騙了。輕快的音樂，搞得好像艾琳要開始朝九晚五了一樣，但事實上這也不過是導演為了烘托後面艾琳徹底失望的一種創作手法罷了。女魔頭不是一天煉成的，而生活也真的是可以更慘的……從最開始找工作的昂頭挺胸，到接連遭到拒絕甚至質疑和羞辱，最慘的時候艾琳跑到職業介紹所去跟人力資源講我是個妓女，但是我已經不想再賣了我想找份工作重新開始。

艾琳開始想不通了，這個社會怎麼了？竟然比嫖客還難伺候。而最終壓倒艾琳的那一根稻草也飄然而至。騷比畢竟是小康家庭出身，她已經受不了艾琳的失敗和自己的困境，在一次爭執中她指責艾琳與她的愛情只是一場遊戲，不然的話，為什麼艾琳不繼續去站街賺錢維持兩人的生計。兩人大吵一架，可是當艾琳冷靜下來時，她看著眼前這個女孩，那麼無助，飢餓，正在逐漸褪色。不！艾琳不要這個小小的夢破滅，她可以去賣，如果，這是維護她夢想的唯一方法。

 

但是艾琳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自己。她重操舊業後遇到的第一個男人便讓她覺得渾身不對勁。導演在這一節運用的背景音樂也非常微妙，充滿了暗示。明明是想從良的站街女被逼重操舊業，怎麼這背景音樂卻是一股西部牛仔的氣息？接著鏡頭一轉，艾琳坐在一個陌生男人的車裡，在這荒郊野嶺里，背景音樂也開始變得嘈雜起來，彷彿沙漠裡忽然平地而起的一陣颶風，飛沙走石，劍拔弩張。

寶貝，快點。那男人邊呻吟著邊脫掉自己的褲子，也許他這一輩子都沒有對自己的妻子用過這麼溫柔又性感的語調吧。但這隻讓艾琳想起以前自己是如何被男人羞辱、謾罵、刁難、強姦的前半生，這一切讓她覺得自己是那麼的難過。

艾琳只淡淡地說了一句，周圍很安靜。雖然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了，但她還是深吸了幾口氣，她撩開夾克，拔出了手槍，電光石火之間殺掉了眼前這個礙眼的男人。

沒有了第一次殺人時的癲狂，尖叫，只有事後一枝煙。黑夜中，艾琳站在樹影里，香菸的煙霧在她臉前飄過，她面無表情，如同鬼魅。她不是俠女，也不是站在道德頂端的聖女，她只是一個為了生計殺死無辜好色嫖客的殺人犯，但這一切都美的那麼不真實。

一代女魔頭，美國史上最可怕的連環女殺手也就此誕生。

 

女魔頭這部電影也是我看過的為數不多的描寫被欺壓的小人物的電影裡，看完後並沒有義憤填膺的電影。

或者，還是有一點淡淡的憂傷吧。

艾琳，直到在法庭的最後一刻，面對曾經至愛的出庭指控，她看著她遠去的背影，也只是說著I will never forget you, my baby, good bye, good bye.

我不禁去想，為了這樣一個懦弱，小氣，自私自利而又平凡無奇的女生，值得嗎？電影青蛇里小青也這樣問過白素貞，姐姐，你修了一千三百年，為了一個許仙，值得嗎？但其實看電影的時候我只記得艾琳在被質疑殺人動機時吼過，我是和上帝一樣平等的存在；只被她拔槍時的決絕所震撼。但我最終都忘了，女魔頭也只是個平凡的人而已。遇上騷比，女魔頭想起原來自己也是個人，也有自己的尊嚴，所以她殺掉那些把女人當洩慾工具的嫖客時是那麼的憤怒，當她遇到一個肥胖醜陋的老處男時又心懷慈悲地為他服務，當她最後為了搶車帶騷比遠走高飛而不得不殺死一個無辜的老人時面臨的精神崩潰。這一切的一切，都無關道德，無關想像力，只是我們我們這些旁觀者作何不食肉糜的狂妄評論而已。

事實是，在艾琳那貧瘠的一生里，這種廉價又膚淺的擁有，已經是艾琳一生中過於奢侈的擁有。而女魔頭最終修煉成了人，導演讓那扇艾琳最後通過的門發出了一道白色的聖光。艾琳的獨白穿插其間道：生命就是一切，每朵烏雲都鑲有銀邊，有信念便能移山，愛情，最終都會逝去。每件事都有它存在的理由。有生命，就有希望。希望，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事。

雖然這個世界是那麼的不公平，讓這些善良的、柔弱的、卑微的存在在歷盡磨難才明白自己只是個人那麼簡單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