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托邦的崩毀

這是一個嶄新的世界，一切都那麼井井有條。整潔的社區，乾淨的街道，有序的房屋，連行道樹都絕不旁逸斜出，整個社區的佈局也簡潔而流暢，充滿著美感。在這裡瀰漫著一種未來的氣息，它高聳於懸崖之上，猶如空中樓閣，真不愧是未來人類的理想家園。

更重要的是，生活於其間的人民，亦是那麼的平和與謙恭，相互之間彬彬有禮。一群長者有序地管理著這些社區，他們安排著這裡每個人的生活，從出生到衰老，生有所養，老有所終，統一地接受教育，然後安排適合你的工作。在這裡，人人都平等，個個都健康，沒有貧富的差距，亦無紛爭之煩惱。

這樣一個人類自古以來就夢想的理想社會，就是電影《記憶傳授人》給我們描述的。在這樣的社會中，人們豈能不安居樂業，心情愉悅，別無它想？但是電影卻告訴我們，這是一個沒有色彩的社會。人們視線所及的地方，皆是一片黑白色。因為社區的長者們認為，社區的每個人對於色彩的認識，都有差異，而統一的無色彩，則可以消除這種歧異。

當然，無色彩並非這個社會的唯一特色。這還是一個沒有記憶的社會，他們對於人類的歷史一無所知，所知的一切均來自於長者的教導。他們得用精確的詞彙來形容所見之物，而很多不好的詞彙，已經被從他們的語言中剔除。他們每天早晨都得接受注射藥物，以防頭腦深處的記憶會重新出現。他們一生中，甚至連夢都不會有一個。他們嚴格地遵循著長者們制訂的規則，絕不越雷池一步。他們沒有愛與憎，只有恪守自己的職責，讓自己成為這個運行良好社區的一份子。

其實，這就是一個烏托邦社會。這種社會人類有史以來就在苦苦地追求，直到進入現代，還有相當多的人將其當成自己奮鬥的目標。在人世間建設一個極其美好的社會，以取代他們已經深惡痛絕的社會。他們希冀在這樣社會裡，只有和平沒有戰爭，只有平等沒有貧富差距，只有一片為公之心而無私慾，只有歡樂沒有痛苦，一句話，就是只有美好而無醜惡，宛若人間天堂。

電影中的長者們，就自認為他們已經建成了這樣一個天堂式的社會。他們無法脫離地球，就將這個社會建立在與世隔絕的懸崖之上，四週與周邊的醜惡隔離開來，並且設置記憶的屏障，讓人們從思想上與外界絕緣。在這個社會裡，只有一個人被特許擁有記憶，這樣做的目的，就是當長者有需要時，可以向他提出諮詢，他則可以憑藉著歷史的記憶，幫助長者們解決所遇到的問題。這個社會就如一個溫室，人們就在溫室裡接受著這些長者們的試驗，接受他們無微不至的呵護。

然而，這個社會真的如他們所想像中的那般美好嗎？其實不然。除了前述的沒有色彩只有整齊劃一只有服從之外，在這個社會裡，一切都顯得那麼的不真實，連樹木都是假的，要靠著人去組裝。在表面溫情脈脈之下，剩下的就是冷冰冰與殘忍。在這個社會裡，人們沒有了夢想，也不知道什麼是愛。儘管有著發達的科技，可以享受舒適的生活，但卻缺乏情感的交流。

在這個社會裡，連家庭都是由長者來指定，父母與孩子之間也沒有血緣的關係，孩子由專門從事生育職業的女性生養，由有關方面送到指定的家庭。孩子一出生就得經過嚴格的檢查，不合格者一律「解放」到別地，其實也就是人道的消滅。人老了之後，按照他們的說法，也是「解放」到別地，與嬰兒一樣，實際上也是處死。在這個社會裡，人們看似沒有爭執與矛盾，大家和平相處相安無事。不過，他們卻毫無感情地執行著上述「解放」，將殺人做的有條不紊相當專業。

在這個社區中，沒有了溫暖，沒有了愛，沒有了音樂，甚至沒有了對於外界的感知。人們的一切生活都處於都監控之中，只要稍有違規之事，頭上就會有喇叭響起，提醒你注意。即使你在家中，最高長者的全息身影也會突然出現，給你做出具體的指示。你要犯了事，他們會將你的生活錄相調出來，你的一舉一動，早已記錄在案，無一遺漏。看這部電影之時，在我腦海里浮現的，已非美好的烏托邦社會，而是喬治·歐威爾筆下的《一九八四》。

當然，它不像《一九八四》那般陰冷，那般讓人窒息，它還包裹著一層美好的外衣。影片中的長者們，也不像老大哥那樣的惡狠狠，那樣的冷酷無情，而是有著更加溫和的外表，還有著一番為社區里人著想的內心。他們不希望社區裡的人們去經歷戰爭的殘酷，去體驗飢餓的痛苦，去感受到外面世界的黑暗與無情。他們想讓自己的子民，生活於純淨的環境之中，擺脫自然的傷害，擺脫人類之間的紛爭。他們徹底地改造了自然，讓自然不再有狂風暴雪；他們也徹底地改造著人類，讓人類失去了喜怒哀樂。他們想建立一個美好世界，卻扼殺了人性，這個夢想之中的烏托邦，成為了人間的地獄。

看看我們自己的歷史，其實不也是如此？近代幾次大的烏托邦實踐，不也造成了人類歷史上最大的浩劫？

人類生來就不完美，充滿了各種人性及道德上的殘缺，貪婪、好戰而又殘忍。而這不完美的人類所締造的社會，自然也不是一個理想中的美好社會，這個社會歷來就有著種種的一平等，有著由慾望支配的各種紛爭，並一直相互殘殺流血不止。然而，不管怎樣說，這個不完美的社會，卻是自然而合乎人性的社會。人註定勝不了天，更無法改造人性。試圖脫離自然及人性的特點，而去建立一個美好社會的試圖，只能如電影一樣，在空中造一個烏托邦，最終也會崩毀的。

電影中，隨著主角衝破記憶屏障，記憶又重新回到人們的腦海中，那個完美的烏托邦社會宣告毀滅。這只是導演的一種美好願望，被損害的人性不會這麼快就復甦，被改造過的思想，會留下深深的烙印。即使烏托邦社會不存在了，曾經在那樣社會中生活過的人，仍然會受那樣思想的影響。他們會懷念著那個社會的所謂美好時光，懷念那個沒有罪惡沒有災難的歲月，他們會屏蔽掉關於那個烏托邦社會不如人意之處，會寄望著這個烏托邦再次降臨。這才是人類最為可悲的地方，人們對於烏托邦有著一種本能的嚮往。人們寧願沉醉於不真實之中，也不願直面真實的世界。

中國不就是一個最好的例證嗎？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