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0-22 02:16:00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原帖來自於時光網,作者蔬菜子http://movie.mtime.com/15129/reviews/4971927.html
=====================================================
一直都很傻地以為《Memories》是今敏的第一部作品,到他去世後仔細看了履歷,才發現那時他仍舊是大友克洋的美術設計,而非監督,那部當年被我驚為天人的《Perfect Blue》才是他的開山之作,而說它是有史以來最成功的處女作之一,也毫不過份。這一點在本片誕生後的十多年裡已經被反覆討論過了,包括其層次感極強、永無止境的故事性,都無需我這個三流影評人再唧唧歪歪,這篇日誌主要想說的,是當年十多歲觀影時沒有發現和留意的地方,也是只有東方人才能做到的細膩(最近備受推崇的諾蘭在這方面就完完全全不能行,電影細節漏洞百出)。
《PB》是部結構性很強的電影,環環相扣,幾乎每一個細節都有存在的道理,每一句對白,背後都藏著暗示、點題、前後呼應,初看可能覺得沒什麼,但當懸疑一步步顯現,故事漸入高潮之際,再回味之前的那些鋪墊,便會大呼過癮。本片在故事性上可謂精美、對稱到了極致。甚至「未麻」(日文發音mima)這個名字,也是為了切合劇中的Me-Mania(直譯可為「為我狂熱」,或者「我的瘋狂」),本身就非常耐人尋味。
首先,影片以非常流暢的蒙太奇剪輯把未麻的告別演出和她作為普通人乘輕鐵回家、在超市購物的場景串聯起來,算是一個簡單扼要的主角介紹。同時重要人物Me-Mania也出場了,正在看著她,而且從他的視角看來,未麻彷彿在自己的手掌中舞蹈。這個鏡頭所傳達的意味無非是狂熱的粉絲之情,而「掌控」和「把玩」的意味又暗示著其人心理的扭曲,是個精煉傳神到叫人拍案叫絕的側寫。隨後,未麻因為台下搗亂的流氓扔飲料罐被迫躲開,跳出了「手掌」之外,也不難看出對後來的劇情(未麻脫離偶像歌星路線,脫離了Me-Mania的幻想)的隱喻。
流氓搗亂這個小插曲也是有後續的,在未麻的演員工作進行並不太順利,心理壓力漸增之際,她在事務所的電梯內看到了一幅撕下來的剪報。而內容正是在她的告別演出上帶頭搗亂的那個小混混被人用車撞成了重傷,肇事者逃逸無蹤。但結合電梯門外遠處Me-Mania意味深長的笑容,讓人不難想像他就是始作俑者(但其實也很有可能是留美)。也為後來未麻夢到(?)自己追蹤自己的幻影時,被Me-Mania駕駛的卡車撞死做鋪墊。
回到電影開頭:未麻結束了告別演出,在粉絲的簇擁下登上事務所的汽車離開會場時,有人給了她一封「情書」,同時還喊道:「我一直會去看『未麻的部屋』(未麻的家的意思)的!」同時鏡頭切換,好像普通人一樣「下班」了的未麻正好用鑰匙開門回家,她猛地想起這句話,不禁悚然回頭。「我會去看你的家的」,彷彿就在說「我在看著你的生活呢」,而「未麻的部屋」網站上的內容也是及其細微和私隱的、未麻生活的點點滴滴。當然接著看下去,我們都會認為是Me-Mania在寫網站上所謂的「日誌」,但仔細回想,其中有些部份就算是偷窺+跟蹤狂也不可能知道得那麼詳細,留美的影子此刻已經隱約浮現了,而從這一句開始未麻也就註定了不得安生的日子。
未麻作為演員在劇中劇《Double Bind》中飾演的角色,第一次只有3個鏡頭,一句台詞:「你是誰?」。她在片場緊張地不斷默念這句話,而真正開機時,還未開口,卻被場外匿名信引發的爆炸打斷了。「你是誰」或者「我是誰」,是探尋未麻心理定位的關鍵性問題,從她捨棄了自己嚮往的歌手生涯,踏入表現兇殺、暴力、犯罪和死亡的懸疑電視劇拍攝現場的那一刻,她就開始迷失了。這也是其後100分鐘的劇情中始終存在,卻提早出現的潛台詞。因此也就不奇怪,當未麻終於看到「未麻的部屋」網站(在未麻的家裡看另一個未麻的家,有趣),並極其震驚地發現上面竟然披露了那麼多她的生活細節時,當她點擊了網站上的「今日一言」,並聽到電腦中傳來她自己背誦台詞的聲音「你是誰……?」並且一遍遍在房間中迴蕩時,給未麻,和觀眾所帶來的震撼之深。血紅的背景映襯下,未麻迷茫錯愕的神情令人記憶深刻。
而「拯救未麻」的主線也就此展開,標誌性的一幕便是曾經在告別演出中出現的幾個Cham組合的粉絲,一面談論《Double Bind》一面走進一家漫畫書店。在他們抱怨這部劇集不好看而且未麻戲份太少,並發出「誰來救救未麻啦?!」的感慨之時,鏡頭恰如其分地對準躲在一旁竊笑的Me-Mania。接下來更是出現前文提起過的電梯間裡的剪報,提醒未麻「一切試圖傷害你的人都會被我除去」,也算是對「拯救未麻」的一次小點題。
影片中多次出現未麻在各種鏡面或者類鏡面介質中的映像——輕鐵的玻璃窗、電腦螢幕、家中陽台的玻璃門,等等。而她的「倒影」第一次發生異變,也就是在她答應出演劇集中被強姦的一幕之後,仍然是回家的輕鐵上,這一次倒影是穿著「公主裝」的偶像歌手未麻,並且激烈地表示自己絕不想演這種戲。靈魂的分裂,或者說未麻對自身的否認,開始了。
順便一說,今敏的作品對人物性格和情緒的塑造向來簡練傳神,譬如未麻拍攝強姦戲時,場外的經理人田所緊張而又有點窘迫地(是他堅持並「慫恿」未麻去當演員)看著一旁沉默不語,只顧抽菸的留美(未麻當演員的反對者),而此時留美的菸灰已經長到掉了下來……整個拍攝期間(順便一說,極具視覺衝擊性,看得人雞皮疙瘩也出來了),兩人並未交換一語,不過,一切盡在不言中……
言歸正傳,拍攝強姦戲,無疑是打破偶像歌手身份的破釜沉舟之舉。之後未麻濃妝艷抹、衣著暴露的出現在訪談之中,比從前變了許多。伴隨著Cham粉絲三人眾的點睛之語「說不定那個根本不是未麻了呀」,出現在畫面上的是滿地被撕得粉碎的紙片,鏡頭上移,我們發現那是Me-Mania乾的。
不要忘記,「拯救未麻」的行列中,一直有留美的身影,她反對未麻放棄歌手轉型演員,更反對甚至反感她去演強姦戲。從後面的對白中我們也知道,留美此後甚少出現在未麻身邊了,大約已是發覺「拯救」無效,「保護」失敗。而對於不願意面對現實(現實在這部電影中存在嗎?)的人們來說,拯救失敗之後的另一個選擇,便只有用另一個未麻來取代眼前這個已經被「玷污」了的吧。
回到家中,「我是誰」的問題再度出現,倒影異象也再度出現,「未麻的部屋」網站中的自己又開口了,說她才是真正的未麻,那個作為歌手存在的女孩。同時也通過未麻之口道出,她儘管冠冕堂皇地解釋說「強姦戲只是作為演員必須做到的」,但實際上也認為自己被玷污了,不可能再成為那個在光芒和歡呼聲中微笑謝幕的偶像了……
前面說了,未麻在劇中劇《Double Bind》中的台詞極富暗示性。強姦戲之後第三度出現拍攝這部電視劇的場景時,她的第一句對白就是「我已經不了解自己了!」而之前我們看過的是未麻拍攝裸照、以及再度和另一個自己對峙的場面。作為演員的未麻越「墮落」,她和另一個自己的距離就越遠,而此時,之前一直只作為「影」而存在的偶像未麻則已然具象化於Me-Mania身旁,請求他為自己「除去冒牌貨」。
未麻第一次與另一個自己正面「對決」便是她雨中追逐那個「映像」,一個未麻赤腳奔跑,氣喘吁吁的狼狽對應另一個的輕盈敏捷的步態。追逐者在貿然橫穿馬路時被卡車撞倒,駕車人正是Me-Mania,在他向另一個未麻承諾會「解決冒牌貨」之後,這簡直就是他們倆精心策劃的一次謀殺……
而「撞車」在本片中又實在是非常特別的一種死法,搗亂未麻演出的流氓被車撞,未麻在「夢中」被車撞,而最後留美也……特別不止於此,巨大而耀眼的車燈撲面逼來時,效果不是正和奪目的聚光燈一樣嗎……
而「撞車」之後,本片最為人所稱道的「夢中夢」「劇中劇」的連環套便正式開始。未麻的夢魘一個套著一個,怎麼也醒不過來。而「現實」和「夢」又都通過《Double Bind》的劇情連接在一起(順便一說,劇中場景反覆出現,女醫生抱怨道:「我好像做夢都能夢到……」似乎暗示拍戲無非是另一個夢境)。劇中未麻飾演的高倉陽子出現了雙重人格,「現實」中的未麻也在疑惑「假如被壓抑的另一個自己開始到處走動會怎樣」。而答案則由劇中的精神醫生的台詞給出「幻影不能殺人,但如果找到一個憑依的話……」
鏡頭流暢地從電視劇畫面切換至正在收看電視劇的那位曾給未麻拍攝裸照的攝影師家中,「被憑依的」未麻找上門來了……
在之前《Double Bind》的編劇被殺一節,兇手沒有出現,不過相信大部份觀眾,基於之前的鋪墊,會認為十有八九是Me-Mania乾的。但仔細看編劇的屍體,雙目被刺,和之後的攝影師,以及再之後的田所都一樣,所有這些男人的眼睛都被刺了(攝影師的襠部也挨了刀,估計其他二人同,只是沒特別表現),因為他們都看了(或寫了,或造成她被看)的裸體,他們都是「玷污」未麻的元兇。假如第二次殺人我們還認為是未麻的雙重人格在作祟,那麼田所之死無疑可以告訴我們,Me-Mania所做的只有最後試圖強姦未麻(因此他也該死),其他的人都是留美殺的。
小細節:未麻在「未麻的部屋」上看到自己去原宿購物(而她本人毫無印象)的照片,上面她手中抱著的購物袋,正是她「殺死」攝影師之後用來裝犯案血衣的袋子……她究竟去過原宿嗎?她究竟殺過人嗎?一切都如夢似幻。
本片最美妙的一段開始了,這裡我實在無法全部截圖。簡而言之,有一派粉絲認為,本片的精髓和最有趣的一種可能性就在於此:因為如果這種假設成立,那麼只有這十幾秒的劇情是真正的「現實」:一個名叫高倉陽子的女孩被強姦後出現了雙重人格,她為了逃避痛苦,幻想自己是一個名叫霧越未麻的歌手+演員,所有可怕的事情都發生在她拍攝的電視劇中……映像和實體徹底顛倒,錫安成了母體,夢成為了真實。但您不能否認,這的確是一種解釋,一種殘酷而令人回味深長的可能性。
當然以今敏的為人,他不會把夢或者現實或者任何一個什麼大白話似地展現給你的,於是,鏡頭一轉,原來還是在拍攝,而且是最後一場戲。《Double Bind》終於殺青了,在後台未麻遇到了飾演女醫生的演員,仍然習慣性地稱呼對方在劇中的名字「瞳子醫生」,「瞳子」笑道:「快點從夢中醒來吧」。只是她距離清醒還早呢……
通篇看來,Me-Mamia雷聲大雨點小,他所做的唯一實質性的「工作」無非是創建「未麻的部屋」(而其中某些情報應該是留美提供)和試圖強姦和殺死未麻,卻被未麻在反抗中殺死(同樣有眼睛被刺的細節)。留美找到搏鬥後的未麻,並把她帶回家時,說了一句非常意味深長的話:「要回『未麻的部屋』了哦。」
鏡頭切換,未麻彷彿真地回到家中,但很快她就發現這裡不是她家,這裡是另一個未麻的部屋,這裡是「偶像歌手」未麻的家,而謎底也到了揭開的時候,最終BOSS留美登場。
這時我們也知道未麻的經理人田所已死,回想他死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告訴留美,未麻的下一個「工作」是拍攝錄影帶電影……那是什麼玩意兒,喂,廣大的宅們表裝純情說不知道啊。我們有充分理由相信,他那些讓未麻無限制地「墮落」下去的工作計劃,直接導致他變成了一具屍體。
最終,本片的線索性死亡法——撞車,又再度出現,而這一ENTER燈徹底扮演舞台聚光燈的角色,瀕死的留美以偶像未麻的姿態在歡呼、掌聲和光芒中伸出雙臂……
然而,另一個未麻把她撞開了。
這裡是全片最後一個高潮,也是最耐人尋味的一個。看似未麻以德報怨地救下了留美的生命,但同時她也把偶像未麻從舞台上推了下去……
於是,最後我們看到的只有演員未麻了——被她自己認可,也被周圍人認可的身份。未麻的事業似乎挺順利,至少比當歌手時紅了。對比她拍攝《Double Bind》時圍觀者都不認識她是誰,和去醫院探望留美時護士能立刻說出她的名字。
可是,當她對著鏡子說「我是真的喲」時,你會為另一個未麻的死亡悲傷嗎?儘管我們的同情一直都在這一個未麻身上。
反正,我會。
=====================================================
另補上個人理解:
1.Me-Mamia只是被未麻砸暈了,然後被留美殺死藏於後台。
2.未麻看的血衣是留美放進去的,目的是為了讓未麻進一步崩潰。
3.一分鐘的高倉陽子是未麻的夢。
未麻因為面臨著做為偶像歌手生存的壓力而改變初衷轉型去當演員,可是演員之路並沒有那麼簡單,她又被迫接演了強暴戲和拍了露點寫真,心裡很痛苦還要假裝若無其事,而另一邊,原本不被看好的樂隊卻開始發展越來越好,讓未麻心裡對當演員的選擇是否正確產生了懷疑;另一方面,未麻也確實是個努力的演員,就算是一句台詞也反覆練習,入戲太深和現實的壓力,讓未麻多次在現實和表演之間精神恍惚,所以,這一分鐘有可能就是未麻做的夢,在夢裡未麻成為一個幻想成為演員的普通人陽子,而未麻只是陽子幻想中人物,這樣的夢讓未麻暫時逃離了演員身份的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