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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花路放--Breakup Buddies

心花路放/玩命邂逅/玩儿命邂逅

6.4 / 1,807人    116分鐘

導演: 寧浩
編劇: 邢愛娜
演員: 黃渤 徐崢 周冬雨 袁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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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zenmoon

2014-09-29 19:02:46

寧浩老師,你以為你是於丹嗎?


1.《心花路放》寧浩的一部投降之作。他拍了一部電視劇,或者說,一部電視電影。它更適合在中央六套播出,而非大螢幕。以寧浩上一部院線片《無人區》的期待值去觀察這部新片,顯然,他做的不及格。這部電影只是一個話題劇的格局,一個輕飄的小品,囊括了中國剩女、中年危機、故作的基情、已經過氣到連low逼都避免談論的雲南艷遇,無論如何,它都更適合拍得更狗血一些,然後直接輸送給芒果台。供人在《離婚律師》和各種穿越的格格和阿哥之間換換腦子。但寧浩的班底努力把這些元素糅合進了一個公路片的構架,強弩成了一部他心心唸唸的公路電影。
2.公路片需要一個強烈的、至少也是說得過去的「上路動機」。但《心花路放》中的動機模糊而無力。不期待你掌握《內布拉斯加》那樣綿柔的功力,也不需要你拍成《洛克》那樣全靠內心戲支撐。只求「動機」再設置和鋪墊得像個樣子也好。為了把黃渤扮演的耿浩拽出離婚的陰影,徐錚扮演的好基友製片人以送道具的車強行把他帶上了路。用黃渤嘲諷的話說:「這是一次交配之旅」。徐錚被定位為一個肉慾化的人,故意做出一副世故的樣子,拒絕長期感情,不付出心靈,只支付肉體。他善於泡妞,樂於搭訕。他的設定是黃渤的人生導師。但問題是,這是一個臆想出來的,臉譜化的人物,這樣的人物只在某種程度上真實存在,更切實的情形是有些人只是有這樣的傾向,而不會走得如此極端。黃渤是一個所謂的失敗者,正常人,被困在一種日常中,卻被「正常」傷害。徐崢放鬆、放縱、油嘴滑舌,卻能與這個世界和諧相處,遊刃有餘。而黃渤的正常卻被這個世界忽略與排斥,顯得笨拙,無用,格格不入。他們上路是在一種相互較勁當中展開的。這一路上,他們接觸了在小城夜市扮演阿凡達兜售東西的姑娘、縣城洗剪吹髮廊的90後殺馬特、都市白領范兒拉拉、以及夜總會小姐……徐崢和黃渤基本上秉持相愛相殺的模式,中間還穿插了一個莫名其妙的不可能完成的基情情節,最終黃渤走出陰影,徐崢進入婚姻,黃渤與前妻和解,皆大歡喜。這是兩種相互對抗的價值觀設定,原本要利用價值觀的衝突出彩。但衝突的鋪墊全都停留在插科打諢的鬥嘴層面,最終竟然還導向了一個故意光明化的大結局。
3.而就在兩人在路上的時候,電影呈現了另一條由袁泉獨自撐起的故事線。也正是這條線徹底把尚且殘存的一點點電影氣息徹底變成了電視劇。袁泉作為一個都市剩女,決定去大理。而大理瀰漫著一夜情的荷爾蒙氣息,她最終也沒能找到想要的人。坦白地講,這條線索中的任何一個細節都是狗血劇玩剩下的渣滓,描寫剩女悲催生活的水龍頭跑水,閨蜜曬恩愛的同時逼她相親,這些橋段的使用中都透露著寧浩的一股炫耀勁頭,似乎發現了一種全新的呈現手段,但對於觀眾來說,這些早已是連看都不屑於去看的過氣細節。袁泉是一個有著清寡氣質的演員,在話劇舞台上,她的這份氣質是可以聚攏光芒的。但當她被植入了這樣一個現實題材的電影,又出演這麼具有電視劇氣息的人物,尤其在這樣的年紀還扮演蹦蹦跳跳的剩女,就顯得讓人心酸。這條線索唯一的作用就在最後完成了一次反轉。原本觀眾以為的,黃渤會在大理找到袁泉,兩人相遇相識,但其實,袁泉是黃渤的前妻,同步的故事線,講述的其實是一段倒敘,那是他們結婚之前的故事。這似乎是寧浩一直想要強調的所謂「作者性」,但其實只是一種賣弄的小技巧,這和「作者性」真的有關係嗎?
4.為數不多的有意味的細節也都被掩埋得過深了,比如那個扮演阿凡達的姑娘是一個售賣假石頭的託兒。「石頭」是寧浩電影中一個延續的主題,他的成名作來自石頭,那塊假「奇石」確實是中國的象徵。徐崢與姑娘的感情是從性慾開始的。他們從車震開始,電影也從車震結束。只不過第一次是刺激的野合,最後一次是婚後的任務。兩次交代很有意味,第一次,姑娘說,我要卸個妝,徐崢說,我要的就是阿凡達。這既抖落了導演的小幽默,也反應了徐崢這個角色本身追求新鮮刺激的態度,更有一點中國導演對於中國電影觀眾的小奚落。而結尾的一幕,徐崢被徹底改造了,從一個浪子變成了一個丈夫。他們在車震央,徐崢一次次掙脫,藉口離開那輛車,或者說,離開那種關係,但都被姑娘拽了回來,此時的徐崢卻畫著阿凡達的妝容,他說,我要卸妝,姑娘說,我要的就是阿凡達。這種轉換很微妙。姑娘裝扮成阿凡達有一種野性的陌生化味道,而徐崢裝扮之後,只有滑稽的色彩。
5.內行人來看,這是一部典型的攢局電影。先有個故事框,一幫人開會,選取當下流行的話題,殺馬特、廣場舞、一夜情、剩女,把關鍵詞堆砌篩選過後,開始串進故事。這部片子最大的問題就是寧浩的雞賊。對於票房和口碑,寧浩顯得首鼠兩端。以他目前能招徠的資金量和市場期盼,他不可能放棄票房,純粹轉向作者電影,而以他的從影的目的和野心,他又不可能完全不無視知識界的評判和他看重的對人心的介人性。所以,他只能編造了一個溫柔得不徹底,殘酷卻又充滿顧忌的故事,心裡打著小算盤,不敢嘲諷任何人,最終還要營造一個美好而虛偽的大團圓結局以應對國慶檔期。寧浩當下內心的擰巴、無奈、糾結和算計全在這部影片中洩漏出來。
6.仔細分析《心花路放》,其中為數不多的亮點其實都在表明,寧浩從未遠去,他隨時可以還魂。對於自己熟悉的、能夠拿捏的審美方式,他都再清楚不過,只不過,他這一次顧及得太多,堅決不許自己成為過去的自己。黃渤孤獨地遊走過小城街頭,一群中國大媽扭動著走形的、笨拙的身體,跳著廣場舞。那一瞬間,寧浩最擅長營造的人間煙火氣氤氳滿屏;黃渤和徐崢得罪了夜總會小姐,被一群趕來的偽黑社會圍堵,無論那個背後佈滿拔火罐印記的姑娘形象還是一群黑社會的人物設計,那個俗常的瞬間,那個黑夜中的街頭,才是真正的寧浩,滯重的,粘稠的中國轉型期氣味,無需用力,寧浩就能手到擒來。可惜的是,這些在《心花路放》中都一閃而過。留下更多的只是不咸不淡不疼不癢的愛情故事。最可怕的是,寧浩開始在電影中通過人物的台詞進行說教。他讓黃渤拿著一瓶防狼噴霧劑,念上面的說明,「要正面面對」。寧浩多次用這句台詞闡明他想傳遞的生活態度。一會「正面面對」,一會「陰影理論」。這種極其低劣的手法讓人厭惡。拍電影就好好拍,你搞得又不是百家講壇,你以為你是於丹嗎?整部電影的結尾冗長而沉悶,多次讓人以為已經結束,但發現線頭又被拽了回來。寧浩像一個賴著舞台不走的過氣藝人一樣一次次謝幕,他似乎生怕這個結尾不夠大團圓,不夠靚麗,不夠溫暖。
7.不知道有多少人留意過,這幾乎是寧浩的第一部國語電影。在此之前,他的作品對國語是本能地排斥的,人物大都固執地講著各種方言。但是從這部電影開始,人們都講起了字正腔圓的國語。這背後有著深刻的文化心理變化。他曾經熟悉的、也是願意敘述的是那些小城的底層人生,小城的審美意識與說話方式。而那些,在這部電影中都消散不見了。但那些東西才是讓寧浩真正成為寧浩的戲核。這一次,寧浩選擇了投降,讓城鄉結合部文明徹底向都市文明俯首稱臣。某種程度上說,他投降的對像是市場與票房,從生意和工業的角度衡量,寧浩做的沒有絲毫錯誤。畢竟,中國的電影觀眾處於低齡化的狀態,小城觀眾又在興起,而那些原本處於城鄉結合部的小城觀眾,都企圖尋找一個影像中的「想像都市化」景觀。寧浩的這部《心花路放》是就是一種相對準確的填餵。但問題是,這種討巧讓寧浩完全喪失了他本人簽名式的標籤。如果他還想走得更遠,他必須反思這種當下獲利的方式是否會損害長久的市場。在中國導演的譜系中,寧浩畢竟還是值得關注和分析的。他曾經的數部作品都曾給過人們驚喜。所以說,寧浩並不是無能,而只是在越來越複雜的外部影響下,開始顯得失控。
8.寧浩被人所知是從《瘋狂的石頭》開始的。那部電影中,寧浩奠定了自己典型的「美妙的髒亂差」風格。那部作品模仿得深入神髓又滿是本土氣味。《瘋狂的石頭》中,寧浩近乎噴吐著自己想要表達的一切。所有人物設定幾乎都是殘缺的,小偷、窮人、黑心商人,郭濤作為為數不多的正常人還被設定為患有前列腺炎,這個典型的具有隱喻色彩的病症勾勒著一個憋悶的時代,和其他人物身上的殘缺一起奠定了寧浩被大眾喜聞樂見的基礎。他的這部電影傳達了一個極其明確的主題「裝逼被雷劈」。《瘋狂的石頭》中但凡裝逼的人物最終的下場都很悲慘,裝成香港攝影師的廠長兒子、國際大盜麥克等等都是寧浩信手拈來的嘲諷對象。他對於民間的底層小人物有著深切的愛意與由衷的讚美。
9.《瘋狂的石頭》的基調是標準的反英雄的,即使郭濤最終贏得了某種意義上的勝利,但他仍然是底層的卑微的勝利,最終也沒有被戴上光環。寧浩給了這個小人物一個絕妙的禮物,那顆真的石頭被他當做仿冒品戴在了女朋友的脖子上。寧浩用這樣樸素的方式,不經意間傳遞了對小人物的同情和給予希望的方式。如今再回頭去看《瘋狂的石頭》,仍然是耐看的。從影片初始,寧浩就為自己設定了一個在眾多導演中獨樹一幟殺出重圍的方式——對權貴階層和文化菁英的嘲諷以及堅實的民粹立場。從影片最初那個叨逼叨說著城市是母體和子宮的偽香港攝影師的出場,這個氛圍就瞬間建立了起來。寧浩去除了一切高大上的可能,連影片中那塊價值連城的石頭都被設定為從公共廁所的牆壁中發掘出來的。寧浩攪動起了中國醬缸文化中的所有氣味。影片有著多條線索同時演進的結構,稍顯花哨但絕沒有對普通觀眾造成接受障礙。
10.除了影片中那個在當時中國電影中少見的結構之外,《瘋狂的石頭》充滿隱喻的細節。郭濤開著一輛屬於瀕臨倒閉的工廠的麵包車撞上了開發商秘書的寶馬,那個衝撞的瞬間就是中國新階層衝突的絕妙隱喻。而當雙方選擇私了的時候,處理交通事故的警察趴在引擎蓋上開罰單,故意避開了雙方的談判。這個微妙的細節展露了權力地位的某種游移和變遷。文化衝突始終貫穿在整部電影之中,穿著骯髒工服的郭濤和工友與穿著肥大西裝的房地產公司秘書、來自海外的江洋大盜撞上內地亂糟糟的現實、國營工廠倒閉的最後一瞬以及土地財政開始的當口,這一切都在通過細節呈現著中國轉型期的肌理。郭濤同事面對著頤指氣使的老闆,選擇了用拳頭解決問題。洩漏著寧浩對於底層起義的民粹主義隱秘趣味。這樣的細節多年後被他用到了《無人區》中,自以為社會菁英的徐錚碰到了大貨車司機,但被對方痛打和羞辱。
11.中國當下審美趣味是典型的城鄉結合部式的,農業文明尚未完全終結,工業文明只部份建立,而有些先驅者卻已經沉浸至後現代文明的迷夢。寧浩深諳這一切,眾多有意思有意味的細節都在洩漏著他對這些的熟稔,中國絲竹演奏的《天鵝湖》作為影片的配樂,徐錚把一個亭子放在了現代高樓模型的頂層,這些諷刺都隱含著知識分子的氣質但也包裹著民間立場惡趣味的衣裝,在達到批判的同時,也避免讓人產生對菁英主義的厭惡。其實《瘋狂的石頭》也有一個happy ending。惡人都死了,郭濤得以安穩的生活。更重要的是,一直困擾於前列腺炎的郭濤終於痛快地尿了出來。寧浩從本能上樂於給底層人一條出路。這條出路是充滿悲憫和同情的,而絕不像這部《心花路放》那樣虛假,為了團圓而團圓。
12.《瘋狂的石頭》為寧浩贏得了名聲和信任。他開始被授予更多的資金投拍了《瘋狂的賽車》。這部電影讓寧浩踏入了億元俱樂部。無論當時的輿論還是他本人都對第二部作品表示滿意。但客觀地講,與第一部電影的遊刃有餘相比,這部作品在內容上幾乎不值一提。如果說第一部電影的內容由一塊玉石折射了眾人的慾望,那麼這一次的全部故事,除了黃渤扮演一個自行車運動員之外,又到底和賽車有什麼關係呢?最主要的,它開始失去了最可貴的煙火氣,又是台灣幫會、又是泰國毒販,這一切都是故意為了拉出幾條線索的故事而設定的,徐錚出場之後一直在努力模仿電視購物的語氣賣力地咯吱人笑,但始終毫無喜感,只留一出鬧劇。徐崢與黃渤以及寧浩,一直是捆綁銷售的。徐崢也被賦予了很多喜劇色彩,但實際上,徐崢最適合演繹的還是典型的中國新興偽中產階層。他最近優秀的表演其實不是在寧浩的戲裡,而是那部《催眠大師》。而與寧浩的合作,被安排得最精當的應該是《無人區》中自以為是的律師。
13.至《瘋狂的賽車》為止,寧浩已經被大眾誤解為一個喜劇導演。但其實,他的作品中有濃重的黑色幽默的成份、有讓人會心一笑的細節,甚至有悲劇的底色。「我為戲劇負責,不為喜劇負責。」寧浩曾經這樣說道。這是他最初的自覺意識,但後來,他顯然已經失控。他開始故意地為喜劇部份負責,以滿足人們對於他的審美預期。其實,寧浩的電影之路的開端,與喜劇沒有任何關係。日後被影迷廣泛提及的成名作《香火》是一部粗糲的寫實電影,瀰漫著悲傷的氣氛,如同一部把視角低至塵埃的優異紀錄片。同為山西人的寧浩,那部《香火》總讓人想起賈樟柯的《小武》。氤氳的霧霾,模糊的視線。影片開頭呈現的慘白、寒冷、貧窮的氣氛,一駕電三輪,幾棵枯樹,應對著寒酸的資金量以及寧浩當時的內心世界,那是他當年想表達的,或者說只能表達的東西。那時候的編劇還只是寧浩自己,不像日後,編劇以團隊的形式出現。它顯露著完整的「作者電影」的意圖。《香火》的主角是一個悲催的和尚,四處想辦法重修倒塌的佛像,他被文物部門驅逐、獨自化緣還被警察控制、出於無奈給人算命被小混混毆打,最終誤打誤撞給人看病騙到了錢,佛像修葺好之後,卻被通知這座破廟即將被拆遷,以便修一條致富路。寧浩在這部懵懂的作品中顯露了一個他自己喜愛的主題「一根筋」。和尚磨磨唧唧地對文物科的人說道:「我是個和尚,和尚就得有廟,有廟就得有像。像塌了,就幫幫我。」這是一根筋的、屏蔽外部世界的邏輯。從此之後,這種「一根筋」的價值觀就一直保留在寧浩的作品中。無論《瘋狂的石頭》中保衛科長對於石頭的尋找,雙方的攻防戰,還是《瘋狂的賽車》中黃渤一定要為師傅討個說法的執拗以及《無人區》中雙方的生死相逐都是這個主題的變體。
14.同樣擁有這種「一根筋」主題的還有那部很少有人提及,更少有人會去找來認真看看的《綠草地》。那部充滿寫意味道的電影看似是一部兒童片,其實它真正描述的實質是文明衝突和社會轉型。只不過,寧浩極其巧妙地把這樣一個宏大的主題隱藏在幾個少數民族兒童的日常生活中。影片首尾呼應地用兩群人在幕布前拍照留念反應了這個錯動的時代轉軌期。草原上的一家在搭建起的天///安///門幕布前合影留念,而影片結尾,一群縣城的人又在骯髒的街角搭起了草原的佈景一起合影。寧浩用這個巧妙地帶有少許善意的稍微味的方式呈現了人們對異質文明的窺探。那個偶然順著河水漂來的桌球成為了外部文明的中介物,把封閉孤立而平靜的草原文明攪動起漣漪。孩子們開始「一根筋」地追問這個白色的、被老人認為是夜明珠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就是文化衝突和文化融合的開端。這樣的細節還有很多,父親拿著一本從外面帶來的廣告冊頁。上面印著北歐的發電風車,背景同樣是一片草原。父親要求工匠按照圖片上的樣子為自己修建一個一樣的建築。但無法成行,最終還是修築了一個本土化的建築物。這其中有對新興文明的嚮往,也有對流失的土著文化的悲憫。更何況,寧浩還傾注了對於「人」的注視和同情。大女兒看到了一場拙劣的表演引發了去考歌舞團演員的夢想。而當她與父親說起這些,父親正在無聊地用輪胎和啤酒瓶玩遊戲打發時間。父親告訴她,你套中了酒瓶就去考,套不中就算了。她的命運瞬間就被一條破輪胎和幾個啤酒瓶決定了。這本身有悲劇性和喜劇性交織的難以言說的味道。全家人扶著套馬杆,套著易拉罐充當天線,努力尋找電視訊號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極其明顯的隱喻,哪種文明終究會被取代,已經成為定局。全片的結尾,當小男孩畢力格去往縣城的小學,無意間推開體育室大門的一瞬,就是「文化休克」的瞬間。他們曾經如此珍視「國球」原來只是一個個毫不值錢的玩具。那是他開始重新認識世界的當口。對於寧浩來講,拍攝這部電影時,他對自己的電影之路還沒有明確的認識。他只是在嘗試各種可能性。對於草原文化,寧浩是陌生的,但他還是拍出了難得的意蘊。而說回他自己更加熟悉的《香火》,其中顯然有更自如的表達。
15.《香火》這部電影本身有一種美妙的自信,基於對地域文化的熟悉。回音繚繞的村廣播、殘存著文///革標語的戲台,人們宰羊時麻木的神情都在傳達著作者信手拈來的熟稔,更重要的是方言。寧浩從這部電影就已經建立了對於方言的固執偏好。只不過這一次,方言是必需品,是表達這個小鎮故事不可或缺的一部份,而經歷了《瘋狂的石頭》中對方言的美妙應用之後,那些方言逐漸開始淪為一個故意逗樂的策略。在《香火》中,寧浩已經基本展示了用具體細節呈現時代特徵的功力。事業單位中的人們百無聊賴地排練歌頌祖國的新年晚會節目,髮廊和小姐、信仰的崩塌,消費主義探頭探腦地興起。在那些沉重的思索之間,也穿插著寧浩的小聰明和他天生的民間式的狡黠,他設定了妓女湊錢修佛像的橋段。夜總會「夜巴黎」也第一次出現在她的電影中,從而成為了他一直不忘的點睛之筆。從此之後,寧浩電影中所有夜總會都叫「夜巴黎」。這確實是典型的中國式名稱,想像中的奢華,直接,又充斥著鄉土氣息。這些熟稔的內容,日後經過改良和適度商業化,被植入了《石頭》中,成就了寧浩。但是,或許現在的寧浩覺得,自己熟悉的那些底層內容不足以再能吸引更大的市場,他需要把視野投向更廣闊的都市。於是才有了《心花路放》。他開始介入他自己都不感動的都市文化。對於都市文明,他仍有一種撞入感。對真正都市人早已見怪不驚的事務,他仍然有著像發現新大陸一樣的驚喜。其實,客觀地講,《心花路放》並非寧浩最差的作品。最差的應該是《黃金大劫案》。
16.《黃金大劫案》基本是一個由耍嘴皮子和段子組成的電影,大量鏡頭和情節都不推進故事進展。如果不是幾個主演的台詞功力撐著,電影早就塌了。這部片子中有太多不合邏輯的內容,這完全不該是重視邏輯的寧浩出品的產品。一個富可敵國的銀行行長怎麼可能讓自己的千金冒著生命危險押送黃金;郭濤扮演的金標十三郎在一系列出糗之後,到電影結尾突然變身成一個英雄聯盟般的人物,而那個小混混到底是如何得以混入了行長千金的閨房,又在行長府邸如入無人之境?當他被執行槍決之後,為什麼寧浩要剪輯一段跌入水中充滿爛俗MV情調的場景呢?結尾為什麼要有一隻假模假式的蝴蝶兜兜轉轉呢?以寧浩的水準和認識,這些都是匪夷所思的事情。但他不但拍出了這樣一部連基本情節都有問題的電影,竟然還開始在電影裡塑造英雄。男一號小東北從一個典型的市儈混混兒突然變成了一個愛國革命者。與此同時,寧浩開始借用他的嘴講道理,「有的事比命還貴,命可以不要。」一講起這些,擅長描述底層生存法則的寧浩就顯得力不從心,一旦一個人表述自己都不相信的事情時,結果就會這樣虛弱。他安排了小東北騎上馬決定出征的時候,那個人物瞬間就變成了無產階級戰士。說話時,連聲帶振動的位置都變了,曾經設定的東北話全都不見蹤影,突然變成了人藝的舞台腔。這種「雄壯化」的歌頌方式,你能相信是出自寧浩之手嗎?而最詭異的還是終極混戰的一幕,充斥著完全無法銜接的剪輯,拙劣的特技,以及無法理解的人物心理轉變。在一片狂轟濫炸之後,行長的千金和小東北竟然迅速回過神,站在一片死屍中間插科打諢,調情鬥嘴……從這個意義上說,寧浩對自己的失控,並不是從如今這部《心花路放》才開始的。在他從影的這些年中,他趕上了中國電影票房井噴的時代。很少有導演能夠真正清醒地對待每一部作品。寧浩只不過是個普通人而已。
17.但他畢竟還是拍出了《無人區》。這部電影是寧浩譜系中最異質化的一部作品。它繼承了寧浩對於西方類型片的本土化能力。這個處於道德荒原和法外之地的故事,完美地映射了當下中國的某種潛在的社會現實與心理景觀。也正因為如此,這部充滿「壞人」的作品被禁數年,在大幅度修改之後才允許公映。即使後來的公映版本已經看得出對於原有主題的破壞,但仍然不失為一部優異的作品。姑且不論它對於人性善惡黑白的探討,對於人獸曖昧界限的高聲提問,也不說對於幾個大牌演員的調教以達成的突破表演,單就舞美和道具而言,《無人區》就已經甩出中國同類電影太多。某種程度上說,它讓人們看到了寧浩的另一種可能性。在《瘋狂的石頭》之外的,與其氣質迥異的另一條線索。它黑色、酷烈,充滿直面人性探索的勇氣。但顯然,寧浩無意在這樣的類型電影上繼續前行,更遑論向著縱深再多走一步。從審查上講,如果寧浩再繼續沿著這條線索走下去,他的職業生涯將出現危險,從市場上講,中國電影觀眾的小城化、低齡化和女性化現實,都在提醒製作者,這類電影很難取得令人滿意的收益。所以,寧浩轉向《心花路放》這樣的電影,是一種理性算計的行為。
18.寧浩熟悉的是嘈雜的市井文化,底層民眾當中的算計、心思、善良、狡黠與劣根都是他可以信手拈來的東西。但當他一步步取得商業成功,他所考慮的以及湧向他的更多的資本要求他考慮的就不再只是那些個人熟悉的、感興趣的內容了。某種程度上說,他自己也更試圖去考慮自己原本不熟悉的領域、人物的生活和內心。但這樣做的結果是寧浩架空了自己。在《心花路放》中的一切都在表明這一點,毫無根基、自以為是地提出觀點,總以為深刻地觸及到了時代的病理,但根本無法與觀眾構成有效的對話關係。以寧浩自己的意願以及資本方和市場對他的期待,他不可能也決不應該回過頭去沿著當年的《香火》走「作者電影」的路線,而他也註定無法拍攝那些標準意義上,內容空洞,只求絢麗的中國式大片。他能佔領的其實是一個市場相對處於空白的類型片領域。如果他能佔領,他就能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獨自蠶食一塊蛋糕。但是,《心花路放》絕不是這個類型產品的標準樣貌。中國缺乏工業化的電影產品,更缺乏工業化電影的標準,沒有真正意義上的類型片。這與中國電影受眾有關,中國中年男性不看電影。電影院的主流入群是21.5歲的年輕人,而其中女性觀眾又愈發崛起。這反嚮導致了中國電影必須使得題材低齡化,人物明星化。加之中國影院只有巨型Shopping Mall的植入模式,完全沒有細分觀眾的可能,所以,電影愈發快錢化。這進一步讓很多導演都不會或者不屑於去講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完整的故事。而總是從創作之初就試圖從視覺上尋找震撼的可能,或者就計劃著從某個自以為是的故事中去傳達某些理念和給出某種道理。他們不懂得,一旦故事講得完整而純熟,某些意義,甚至你意想不到的意義解讀會自然從故事中生發出來,這一點才是美妙的。而不是像寧浩現在做的這樣刻意而擰巴。寧浩現在需要做的是靜下來想一想,他到底需要籠絡多大規模的資本,獲取多大規模的回報,以及到底把故事講給誰看。更重要的是,要好好講故事,別總想著講道理。千萬別成為於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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