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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中樂園--Paradise in Service

军中乐园/

6.6 / 518人    133分鐘

導演: 鈕承澤
編劇: 曾莉婷
演員: 阮經天 陳建斌 萬茜 陳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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薊城君

2014-09-09 01:55:25

夢裡不知身是客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軍中樂園》這部片據說恐難上映,但早從鈕承澤導演帶攝影師曹郁赴高雄軍事基地拍攝被軍方抓捕的新聞開始,就已引得很多朋友好奇。待預告片出來,國民黨潰逃台灣後的那段歷史、反攻大陸的「宏圖」、軍隊官辦妓院的畸態,零零總總更引人遐想。



導演把故事搬到與廈門隔水相望的金門島,這是當時炮擊金門的大背景下台軍每日戰戰兢兢死守的「邊境線」,也是號稱十萬國軍駐紮的一島一」世界」。形形色色的人物穿插交織成這段連台灣人自己都不了解的歷史,也難怪在台首映時,那些十幾二十歲看著綜藝節目長大的台灣小朋友們操著嗲嗲的口音彼此抱怨道:真的看不太懂哎~這段歷史,能說懂的人,恐怕就是眷村那些垂垂老矣卻仍帶著大陸鄉音的老兵與那些如今提起當兵會搖頭取笑年輕人不懂吃苦的台灣老阿伯們:論當年,國民黨一跑來台灣,當兵要三年……

電影裡的世界很小,只有金門一座島。所有的人都困在島上,不論是軍人還是那些「軍中樂園」的妓女們。國民黨佔據台灣後,把當年在大陸抓壯丁的風格也一併帶走,不但帶來的部隊要嚴格訓練,所有台灣本地男青年的噩夢也由此開始。據資料記載,當時國民黨政府的兵役法規定陸軍服役期為2年,海軍和空軍的服役期為3年。男主角阮經天飾演的羅保台是個出身教師家庭的斯文青年,當兵之後,「不幸」抽中了位於金門的陸軍。



為什麼說抽中?是因為台灣兵役的安排是靠新兵自己抽籤決定的,這一制度至今仍保留。在電影刪減的片段里,有「抽籤」這一所有台灣當過兵的男青年們噩夢般的回憶,台灣人都知道金門、媽祖這一帶的外島艱苦,燒香拜佛祈求不用離開本島,男主小保運氣不佳,一抽即中。



入營第一天,一群小伙狼狽被推搡下車,只穿著一條紅褲衩背著武裝帶、渾身糙黑的士官長老張(陳建斌飾演)就來挑人,身板高大、胸脯夠壯的被留下成了「海龍」,這就是當時蔣介石組建的陸軍特種部隊。後來電影裡小保穿的運動服印著「蛙人」兩個字,在網上找到的這些海龍老兵的老照片,就是當年蛙人部隊訓練的真實模樣,和電影裡陳建斌飾演的人物老張幾乎一模一樣。





而據照片裡這名老兵說:當年他作為跟隨國民黨逃到台灣的部隊,聽到參加海龍能獎勵回家,於是和同袍們踴躍報名。這點電影倒是不曾提及,現實比電影更添一層心酸。

整個台灣是敗兵之師最後的堡壘也是出不去的牢籠,軍營是也是牢籠,而在軍營中被鐵絲網圈起單獨訓練的海龍更是牢籠中的牢籠。小保在長官老張手下訓得生不如死,最後在游泳訓練中被徹底除名——蛙人部隊當然要好水性,小寶在水裡游泳連方向都分不清,直愣愣朝著大陸的方向就游過去,這等貨色海龍自然要不得。男主性子老實,又是教師家庭出身算得上書香門第,家裡還有女朋友在等所以一心守著童子身,於是順利通過考核被調去了「軍中樂園831」供職。長官這一舉動自然大有深意,因為軍中樂園是風月之地,要挑個不好色的老實人便於管理。



何為軍中樂園831?

這兩個詞不但大陸人陌生,就連台灣新一代當過兵的青年也不太知道,查過些資料才知,831就是台灣軍中妓院的代號,當時也叫「軍中茶室」,妓女都稱為「服務生生」。



金門的軍中茶室是國民黨政府在民國四十年前後設立,目的是為了「穩定軍心、解決軍人生理需求」,安撫大批被他們裹挾來台的外省士兵,據說還分士兵部和軍官部。妓院老闆多為軍中有關係有門路之能人,從島內招募自願來金門服務的年輕姑娘,需年輕、身家清白無前科甚至還有身家調查,據說也有少部份妓女是為來抵債或犯了罪來抵刑。茶室的消費守則以一本正經之口吻明文規定要茶室附送保險套並要求辦事前塗抹消毒藥膏,每人幾分鐘辦事時間不得拖延等等,甚至文宣部門還提出不少類似「人人有歡樂,軍民是一家」「事前擦藥,事後小便」(如下圖)之類的宣傳口號,不可謂不荒唐。

 



電影如實還原了這些所謂的「軍民同樂」的荒唐場面,男主小寶進入茶室之後,前輩老兵向他講述工作內容,消費的軍人按牆上的照片號碼挑人,然後買票進房間,紅燈亮起即為辦事,超過十五分鐘就算超時,必須續票。



姑娘們不能挑客人,或主動或被動地接著客,運氣好業務主動者如陳意涵扮演的阿嬌,釣上了老張這個實心眼的恩客,寧可砸鍋賣鐵也要給她買首飾討好;



也有運氣不好如那個叫莎莎的女孩,和小寶的同鄉華興相好,但華興只是個新兵,莎莎平日還受其他客人欺負,有客人要走後庭被莎莎拒絕就動手暴打;還有小寶一眼看去就驚艷到不敢直視的妮妮,寧可自掏腰包續票也不要多接客人……



還有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的霞姐,邊辦事邊織毛衣的胖子大姐頭……女人們在妓院也如同這些軍人們在兵營都是身處牢籠身不由己,但卻又懷著各自的心思麻痹著自己得過且過。軍人把被長官欺負、不能回家的痛苦發洩在柔弱女子的身體上,女人們或是為了錢、或是為了戴罪之身賣身減刑勉強忍受。

雖是如此,導演卻沒把它拍得沉悶灰暗,反而一張張咯吱咯吱搖晃的木床上意外地充斥著顏色,妓女們五顏六色的香艷內衣與鮮艷被褥,床頭的鏡子、書本、明星照、花樣各異的小玩意相映成趣的凸顯著每個人內心對未來的夢,床上的兩個人都知道不會一輩子在這裡,退伍之後或是離開妓院之後都是新生活的開始,窗外的陽光搖曳,這最真實的人類最原始的行為倒顯得如夢似幻一樣不真實了。



電影主要人物有三組,三條線交織著描述了三對男女的故事。士官長老張和愛錢的阿嬌,男主小寶和自掏腰包續票的妮妮,還有小兵華興與挨打受欺的莎莎。

思鄉

陳建斌扮演的士官長是片中最出彩最打動人的角色,一開場就是個軍隊強者加虐待狂暴君的形象,紅褲衩裸上身,一身黑肉,一張糙臉加褶子,一口鄉音濃重的國語,一腳踹飛一個新兵,挑新兵像挑牲口一樣看牙口捏胸脯,海中訓練把手下個個折騰得口吐白沫、生不如死,別人當兵苦不堪言,這位看起來當得還挺順手,硬得像塊黑鐵一樣插到哪裡都難不倒一樣。



這種人是部隊裡身經百戰、早已對生死和疼痛麻木了的那種硬漢子,也是那時代很多外省士兵的縮影,他大字不識一個,連去當鋪當手錶給阿嬌買鐲子都要帶著小寶,因為不認識當鋪的當票,他聽不懂台灣人的本地話,所以和本地人格格不入,因為沒有家人在,所以唯一的朋友就是全島上唯一一個和他操著同樣鄉音的戰友,老張把所有的錢都花在了軍中樂園的阿嬌身上,還以為阿嬌姑娘也是一樣對她真心實意。自從送了阿嬌戒指以後,阿嬌挑釁地說:你敢不敢娶我,老張粗魯地抱著阿嬌,那一刻應是下定了決心,但阿嬌卻看著新戒指心不在焉。老張一開始粗魯又暴力,小寶對他又敬又怕,但自從兩人坐在海邊晚風裡聽老張說起家鄉事之後,兩人成了真正的朋友。

誰會想到某天在地裡幹完活回家,遠遠已經看著家裡房頂的煙囪冒著煙,想著不知今天親娘做了啥好吃的是不是包了餃子的時候,會從此被路過的國民黨抓了去,再沒回到家。娘給做的新鞋還捨不得穿,剛下完地想把腳洗乾淨了再穿,誰知道新鞋還沒沾腳,這輩子就踏上了一條再也回不了家的路。小寶提出幫老張寫家書,到時候通過自己日本的親戚寄回大陸的時候,老張躊躇地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小寶替他編出了一番加官進爵如同黃粱美夢的假話來,老張也滿意地點點頭,雖然這些信永遠也寄不回去,寄回去只怕也無人查收,但做一場夢也不錯。



老張看到同袍在金門娶媳婦的時候,自己也動了結婚的念頭,為此還借錢置辦了彩禮,對象自然是阿嬌。和阿嬌結婚是老張決心紮根台灣的一個契機,像是老張對自己的交代——也許永遠回不去了,就且把他鄉當故鄉地過下去吧,只要身邊還有這麼個真心實意的人,可惜,這是老張的一廂情願,阿嬌心裡根本不喜歡他。

很多軍妓都是被家人賣給人販子或是被賣了抵債才墜入風塵,阿嬌也說過自己被親哥親爹糟蹋過,她現在巧言令色地從不少恩客那裡賺了不少的首飾和錢,盼著有一日能拿著錢走上新生活,和過去的一切訣別,包括這個島、這個島的所有人,以及這段當妓女的過去,老張自然也在其中,結婚退伍開個餃子館過小日子只是老張的一廂情願罷了。

這不是老張一個人的悲劇,而是當年無數外省老兵的悲劇。身不由己來到異鄉,退伍後沒有一技之長,一輩子棲身於孤立台灣大社會之外的眷村,說著鄉音不改的語言,過著窮困的生活,有人大把年紀花錢買媳婦被中介騙得人財兩空,數十年後終於兩岸開放,回鄉看看卻也是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的窘境。

在結尾老張的回憶裡,記起少年時被說了親的鄰家放羊姑娘,記憶里那放羊姑娘被代入了阿嬌的臉,可見一直以來老張都把所有思鄉轉移到了阿嬌的身上,真正的故鄉早已模糊,沒有去路也沒有歸途,老張選擇絕望又慘烈的方式結束自己破滅的夢,毀掉自己也毀掉了阿嬌。

迷惘

小保的小同鄉華興問他:為什麼要當兵?他是台灣本地孩子,之前的台灣是日據時代,他一輩子沒去過大陸也不知道什麼歷史變遷,再後來國民黨來了就喊著反攻大陸、收復國土,為什麼要反攻?祖國又是什麼?在華興看來,反攻大陸和他沒關係,他本來在家好好地,為什麼要當兵?為什麼要打仗?華興想不明白。



老張自己就是大陸人,反攻大陸最大的吸引力不過是能回家,但當年他卻是和其他戰友一起被從大陸打去台灣的啊?那麼又為什麼打仗呢?只不過是因為回家路上碰巧被抓了丁,這個人生沒一步是自己選的,卻永遠回不了頭,老張也想不明白,但他不問任何人,只是對著大海忍著思鄉的眼淚罵了一句「他奶奶的!」不是罵任何人,大約只是罵這人世,半點不由人。

很多看過此片的台灣男青年都從華興在軍隊的經歷看到了自己,就在今年台灣軍中還發生新兵洪仲丘被長官體罰致死的新聞,由此引起台灣輿論的軒然大波,據說在軍隊這種體罰也是常態。小保去茶室第一天就拜了學長,從此跟著學長教的做,幸運的是學長也沒為難他。而華興去的坑道里水氣淋漓,所有人都過著渾身長疹、不見天日的生活,體罰下級是唯一的樂趣和發洩。



華興半夜被罰淋雨站哨二十小時,半夜被罰在水裡做伏地挺身,還要掏錢請老兵們去茶室嫖妓,後來在茶室遇到常被欺負的莎莎,兩人同病相憐。在華興決定當逃兵的那天,他給莎莎換了軍裝,幫她把長髮剃掉,剃頭的過程也是當兵的必經之路,剃了頭就意味著與過去的日子訣別,新生活在前面,但前途未卜,照樣也不由人。

華興和莎莎攜手衝向波濤洶湧的大海,大海對面是素未謀面的『故土』。導演最終也沒告訴我們他們到底有沒有游到對岸的大陸。不過游到了大陸又如何?海的這邊也同樣是身不由己的年代。

純真

男主小寶最顯著的特徵就是純真,即使在軍中樂園裡,大家都免不了買張票進去銷魂一刻,連時常受欺負的妓院廚師都說,攢夠了錢買票進去幹上一整輪,但小寶始終堅持給女朋友寫信,堅持守著童子身給未來老婆。

小保後來被女朋友甩掉,這件事也是當兵青年常遇的挫折,台灣小青年們稱為「兵變」。小保被與眾不同的妮妮吸引,經常半夜和她一起彈吉他,聽她唱那首「there is a river of no return」,兩人是真正從精神戀愛開始的關係,雖然緣起於妓院這樣最是肉慾的地方,但偏偏純潔的沒有一點下流骯髒。但妮妮隱藏著自己的秘密,她有孩子,還有殺夫的罪行在身,賣身只是為了減刑回家看孩子。兩人真正交心的那一刻是愛情爆發的開始,卻也是愛情走向終結的時候。

小保有退伍的那天,妮妮也有出獄的那天,在兩人冒天下之大不韙跑出茶室看曇花的那天就註定了這段感情無法有結果,冒著生命危險去看的曇花最終沒有開,就算開了也只是曇花一現,妮妮臨走前想和小保真正的親密一次,但小寶卻跑了,臨走前結結巴巴地告訴她的還是當初那句純真的老話,這是留給未來老婆的,小保知道,他和妮妮沒有未來,妮妮不在乎,可小保還在乎,他仍舊是那個純真的青年。

雖然女主角萬茜扮演的妮妮非常美麗,清純中帶著挑逗,但是妮妮的這個人物設定的有些模糊,說她自掏腰包續票只為少接客,還帶著自己父親留下的名牌手錶,看似很有背景也出身優渥,可電影並未交代更多。會唱英文歌氣質出眾看似受過良好教育的姑娘卻因為遇人不淑與一個家暴男私奔,最後不得不殺夫脫身,這故事和其他故事相比太缺少時代性和普遍性,大約導演只是想描述軍妓中戴罪賣身的一部份,但仍舊是顯得不太真實,也沒有太打動人的地方,人物的形象遠不如其他人鮮明。

小保後來在妮妮走後繼續供職茶室,由新兵變了老兵,成了別人的「學長」,過去他忐忑地陪著姑娘們去鎮上燙頭髮(部隊害怕妓女逃跑),看著理髮店外學長在街上和鎮上賣東西的姑娘打情賣俏,現在理髮店外談笑風生的變成了自己,理髮店內侷促坐在妓女們身邊陪著燙頭的卻成了另一個青澀的新兵;小寶終究也沒把童男身留給未來老婆,他後來也成了買票一族,許也真的幹過了一輪,無從得知。

觀眾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小保不是一個特定的人,也只是那個時代萬千新兵中的一員,從青澀到隨波逐流,退伍之後,卻又如釋重負地回到原來的生活中,茶室老闆說:找個好姑娘好好過日子!和軍中樂園一樣,應時而生,應時而亡,走出了茶室的小寶心中仍留著純真的幻想,在結尾,他幻想自己和妮妮結了婚,老張開了餃子館帶著阿嬌生了孩子,華興和莎莎順利游到了大陸紮根祖國,每個人都有美好結局,軍中樂園的陰影彷彿不曾存在過。

導演這次仍舊啟用愛將阮經天,並且提攜多個台灣年青演員,如陳意涵、王柏傑、小蝦、雷捷熙等等。不得不說這些演員當中只有阮經天在這些年的磨練中脫去了昔日台式偶像劇的拿腔拿調,演出了自然與真誠,和陳建斌的搭配也不覺突兀,其餘人大多或僵硬或游離,無需贅述。

雖然在甄嬛傳中大家對陳建斌的表演多有爭議,但在這部片子,他的演技可以綽綽有餘地碾壓所有人。尤其是為求轉型已犧牲到全程穿胸罩薄紗的陳意涵,她在片中不但背面全裸並接受了極其不雅的死狀,不可謂不用力,但塑造的人物仍舊是流於表面,再用力也讓人無法相信她就是那個可惡又可嘆的妓女阿嬌。預告片裡「你為什麼要和殺了老公的人那麼好」和「你們這些外省仔一輩子也回不去了」兩句重要台詞都是整部片阿嬌的精華戲份,可惜用力拿捏地結果仍是令人齣戲。

與年輕演員形成對比的是,另一個台灣老演員苗可麗在僅有幾小段的戲份里倒是把阿霞姐這個風塵里做慣的半老徐娘演得十分自如,只能說新演員再接再厲。

以前看過鈕承澤的《love》,未留下深刻印象,這部《軍中樂園》大約寄託著導演自己身為外省人的獨特感受,所以拍得格外用心。看過影片會發現影片的格局遠比想像中要小,幾乎沒有探討太多戰爭與人性,沒有如期望中反應多少大時代的變遷,僅僅是一座島,一小段有關風月的歷史,甚至算不上一段時代風情,最多只是一小窺那個年代的軍營一角。全片就是一個詞:身不由己。妓女們如此,軍人也是如此。

台灣很多電影其實都是這樣,小視角小格局,再大的問題都能濃縮成一縷微風吹皺一灘春水的小情小愛,於是看完總覺得精緻有餘又少了點什麼,男女主這一段愛情尤其明顯地空洞拖沓,但總的來說,這部電影仍有不少打動人之處。

鏡頭拉遠的金門眷村遙遙的一片紅屋頂令人不難想像此中有多少人紮根異鄉、從此只能夢裡還鄉,不知歸途。而如夢似幻的軍中樂園與昔日金門島的繁華也如塵埃消失在歷史中,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誰還記得他們後來都去了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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