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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8-17 03:26:45

如何馴龍?如何成為一個美利堅英雄!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克羅齊這麼說道。

「一切被好萊塢言說的古代傳奇都是當代神話!」我們也可以這麼說。


How to train your dragon? 這就和「龍存不存在」一樣是一個奇奇怪怪的問題。你也許會說,這有什麼好奇怪的,龍說不定就存在呢?但其實,在科學昌明、人類已經驗分析和實驗數據為認識問題的主要途徑的當代,「龍存不存在」就和「獨角獸存不存在」一樣,會成為一個辨識個人是否在心智上成年的考察問題。君不見雖然星座愛好在民間以瘋狂的速度傳播(東西方皆如此),但這並不妨礙在「知識權力」中,星座愛好者們一定是被專政的對象。「這不科學!」不僅僅是一句玩笑話,它同時是一種命名,一種展示評判標準的方式。你也許還會說,不存在又怎麼樣,小孩子不就喜歡想像的世界嗎?的確如此,我們會對孩子放出無限寬容的正能量信號,皆因他們還小,還不需要被急著納入到「正常」的人類思維秩序中來,其實這也正是印證了前面的那個觀點,「龍到底存不存在」可以成為一個當代社會中評判成年與否的考察問題。

但我還想知道的是,生活在當代的大多數孩子們果然喜歡一個個不著邊際、天馬行空、與現實毫不挨邊的神話或傳奇故事嗎?恐怕也未必。夢工廠會給大家講一個青少年如何與龍(或者說是狗狗?)成為平等的朋友,從而不僅改變了人龍必仇恨廝殺的秩序,甚至改變了傳統的人與寵物之間養與被養的關係(雖然在美國動畫中,這真是司空見慣的手法),這樣一個故事。而不會講述葉公好龍如此那般的故事,我以為,他們可不想告訴小盆友們,人類對於龍的想像美好得過了頭,以致於龍真正來了的時候,我們是會被嚇死的!他們當然也不會想給孩子講講那些古老的神話,克洛諾斯割掉了自己老爸的陽具才當了老大(希臘),女媧和伏羲亂倫才生下了洪水後的人類(中國-某些版本),就算是影片中小嗝嗝的酋長老爸死後的送別詞中說道的收納人類靈魂的奧丁之英靈殿恐怕也不好講(斯堪的納維亞)。因為……它們和現在的這個世界太不像了!不像到對於我們眼中的孩子們來說,這些故事已不是天馬行空,而是遠到外太空去了,不能給孩子們帶來什麼正面的、有用的道德教育。於是重點便在於,不是孩子們有多麼天馬行空,而是我們/成年人的尺度(我們能讓他們有多麼天馬行空),而這個尺度,就與我們身處其中的當代社會密不可分。

說了這麼多,其實只是想說明一個我認為關於這部動畫最重要的問題——其實也可以視作是對於大多數美國主流動畫來說十分重要的問題——如何成長?或者說,如何在當代環境中成功成長為一個美國人?

(補充:就我所看的來說,夢工廠動畫裡恐怕只有《埃及王子》(1998)是實打實的聖經神話無縫改編(畢竟是《舊約》啊,在猶太人廣泛分佈、保守主義盛行的美國,不好改啊!),當然,動畫還是得強調摩西成長為優秀者的艱辛過程,但這並不妨礙成人觀眾對它做出「異教徒到信教者到聖人」轉變的解讀,畢竟,動畫裡可是如書講了希伯來上帝殺死埃及孩童的「少兒不宜」故事,摩西可沒有因此動搖信仰!)

一、「阿甘」敘事

關於阿甘,我們都愛他,因為他是一個標準的美國夢的實踐者。但阿甘式的敘事,所強調的卻並不只是一種實踐了美國夢的敘事模板。我想從其中看到,做美國夢的人的資格遴選問題,即誰能成為阿甘?

你或許覺得好笑,阿甘那樣的人都能成為阿甘,那誰還不能成為阿甘呢?這不正是電影所想傳達的觀點嗎?其實,或許只有阿甘那樣的人才能是阿甘,觀點後面那一部份只是我們觀眾在電影的授意之下自行腦補的呢?其實沒有這麼繞,我想說的就是,誰能做美國夢(當然,討論範圍限於電影文本):身體殘缺者(體弱),有信念者或智力發達者(精盛)。

如果是抱著這樣一種尋人標準到歐洲中世紀甚至更早以前的世界去尋獲成功者,我們的收穫率恐怕為零。在冷兵器時代,乃至更早之前的肉搏時代,這樣一群人不是早死,就是進入修道院(如果他出家在英法沿海,很可能年輕時就被維京海盜殺掉,他們可喜歡搶劫修道院了),小嗝嗝會成為一個比較優秀的傳教士,我相信,但絕不會是勇士。

小嗝嗝是一個怎樣的維京青少年?他瘦弱,從第二部中我們得知他是早產兒,或許是先天身體上的缺陷(我相信,在維京人中說瘦弱者是先天身體缺陷,應該沒錯吧),讓他在腦力發展上頗費筆墨,自製了小投石器來獵龍,而且挺會耍嘴皮子,耍得父親一愣一愣的。小嗝嗝堅信愛與和平的力量,這也是他在第一次看到自己捕獵成功的夜煞時怎麼都沒捨得下手殺的原因,這與他的父親斯多戈酋長大不一樣,後者與諸先祖一樣篤信身體力量,當酋長的爸爸讓酋長用頭撞樹時,他二話沒問就會直接撞過去,而且一定要撞斷(第二部交代的),他對自己的兒子感到失望,這種失望簡直是註定的,因為他和其他維京人一樣,無法想像和相信,一個體力不支者如何成為英雄和領導者。

作為觀眾的我們,當然都知道了無論是在第一部結尾還是第二部父死之前,小嗝嗝都是父親心目中不得了的英雄。小嗝嗝變了嗎?當然變了,但是是改變了什麼呢?是變得強壯或像父親那樣以武力和體能作為衡量價值的標準了嗎?顯然不是,他變得更加執著於自己的價值取向、並以堅持夢想為代價(英雄般地失去一條腿),完成了成長的過程。所以,在「阿甘」敘事中,變的到底是什麼?是阿甘嗎?他依然「蠢笨」、只是更加執著於旁人忽視的事物。變的是標準,是一個如何將現代人從前現代人中區分出來的標準,是劃分出嘲笑阿甘的那些人與阿甘、斯多戈老酋長與小嗝嗝之間的標準。前者們還活在冷兵器思維中,以弱肉強食為人生準則,後者好像突然就現代化了,僅僅兩代人間就出現了一次文明的飛躍。這不禁讓我想起美國影視劇中存在的「高中神話」,也就是:在青春劇中,美國公立高中簡直就是我們可想的地獄,階級壁壘分明、人際關係緊張、團體間的虐待凌辱現象十分常見,以外貌和體型為唯一的價值衡量標準;但在時裝劇中,我們卻發現,那些在高中被認為是弱勢群體的「體力不支派」(書獃子、除橄欖球隊和拉拉隊之外的其他各種社團),卻成為了時代的菁英,而有著不錯高中生活的人卻往往過著底層生活。一言以蔽之,美國動畫在有意地為孩子區別現代與前現代,在講述持夢想者的成功故事中,不能忘記了那些以「野蠻」標準作為衡量成功與否的人物,他們或是反派,或註定被掃進歷史的垃圾桶。這不僅是個體的成長,更是文明形態上的「成長」。

這是一個講給孩子聽的當代神話。

二、成長與責任的母題

在被譽為人類所知的第一部史詩《吉爾伽美什》中(兩河流域),成長與責任就已經開始成為故事主題的主角之一。在當代社會,我們是真正相信「從底層中來,到鳳凰高枝上去」這樣的敘事的,社會階層流動加大,「出身論」的被擯棄,「能力論」的吃香,讓我們有足夠理由去相信這一切。這放在前現代的世界則是不可想像的。

吉爾伽美什是蘇美爾王族成員;海格力斯、伊阿宋、阿喀琉斯,這些希臘英雄的父方或母方是神明;項羽是楚王族之後,也就意味著他是黃帝-禹血脈,完全可以成為中原統治者(題外話:在漢之後,英雄們的出身都「低賤」了起來,正所謂「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古代的英雄,他們需要歷練,也需要成長,但他們之所以成為英雄,是因為他們在出身上的與眾不同。

《馴龍高手》是否完全摒棄了這種奇奇怪怪、顯得不合時宜的調子呢?似乎沒有,我們知道小嗝嗝的出身,他是酋長的兒子,雖然這並不意味著他一定能夠接班(維京人是家族內選舉制),但只要他足夠強大,他有很大可能會子承父業,事實上也是如此。夢工廠似乎不喜歡講英雄有著獨到出身的故事,它往往喜歡把出身安給非英雄的女主角,然後再把女主角當做禮物打包送給成為了英雄的男主角(迪士尼更喜歡這樣!),或者男女主角都是英雄,一起冒險(《怪物史瑞克》、《馬達加斯加》、《瘋狂原始人》等等),有著出身論嫌疑的恐怕也就三部:《埃及王子》、《小馬王》、《馴龍高手》。

在《馴龍高手》中,夢工廠如何處理出身論與成長之間的關係。一方面是像前一小節中提到的那樣著重強調父子輩之間的差異,讓「子承父業」變成「子悖父業」。你要族人同龍生死決鬥,我偏能另闢蹊徑,發現和諧共處的法子;你崇尚武力,守衛舊世界,我偏愛好和平,創造新世界。這一破一立之間,新的價值觀念就產生了,而且是孩子們比較熟悉的當代生活中的價值觀。另一方面,摒除傳統傳奇故事中強調英雄本身資質的因素,什麼從小就力能扛鼎,在搖籃里就能殺死蟒蛇巨怪之流。相反,在故事開始時,賦予令主人公看上去不怎麼能成為英雄的因素,我們能在小嗝嗝身上看到膽小怕事、拒絕責任等等loser屬性。這樣一來,動畫裡的成長之意義,不再是如何在既有的出身基礎上,長為符合大眾期許的英雄,而是如何在能力與出身並不相配的基礎上,成長為出乎人們意料之外的英雄。前者是古典故事,後者是典型的美國式「成長的煩惱」。

如果說第一部里,小嗝嗝已經成為了令人們大跌眼鏡的英雄,那麼第二部所想處理的問題,便是英雄自己的心理狀況,如何讓英雄覺得自己的確是英雄?責任!皮特·帕克(蜘蛛人)的叔叔對他說:「能力有多大,責任就有多大!」,美國的英雄故事基本都試圖闡釋這個道理,主角成長的關鍵之處也正在與領悟到這個道理。小嗝嗝的經歷又何嘗不是如此。只是,第二部動畫用了一個太討巧的情節設計方式,來完成一個英雄的自我認知之路:父親的死亡。父親的死亡令一切問題從「還可以考慮考慮」的狀態變成了「不得不」的狀態,脅迫著主角小嗝嗝完成了第二次成長。

詹姆斯·弗雷澤在總結許多文明中的神話儀式時認為存在著這樣一種儀式形態:即通過模擬乃至真正實施首領的死亡,來達到某種祭祀目的,讓大自然能夠從死亡-冬季重返生機-春季(參見《金枝》),這是一種典型的循環式目的論,為了回到某種狀態而採取某種行動,這裡首領的死被賦予與大自然的死有同樣內涵的動作。回到《馴龍高手2》,我們會發現,首領的死與其說是一種回歸,不如說是一種成全和發展,是一種線性的目的論,為了發展,為了讓一個有著有別於舊有思維的抱負的新新人類「不得不」登上統治者的座位,成全一個新紀元的到來。

這也是一個講給孩子們聽的當代神話。

三、寵物主義
 
一個被觀眾領略也抱怨的最多的話題,恐怕就是好萊塢動畫中動物角色的「擬狗化」(我自己隨便編了個詞……),無論是迪士尼還是夢工廠,動物角色一嗅二舔三賣萌成了家常便飯。從人與動物的關係來看,你可以說夢工廠展現了神奇的北歐版的「動物世界」,也可以說它展示的其實是一個披著上古外衣的當代美國社會,強調的是「動物是朋友」這樣一個耳熟能詳的價值判斷。

美國人一直無法理解像中國和韓國這樣吃狗肉的國家,無論是從歐洲極其粗放式的農牧傳統還是清教倫理來看,狗都是一種工具式的存在,是放牧助手和陪伴者,而不是食材。但是當代美國所強調的並不僅僅是一種善待動物、特別是以狗為主的家庭寵物的觀念,而是更強調相互性,即狗能給予人什麼,而人又能給予狗什麼,是相互陪伴與成長。

《馴龍高手》其實正是這種理念的體現者。從劇情上來看,第一部中當夜煞「沒牙仔」被小嗝嗝抓住時,被削掉了一邊的尾翼,而在影片結尾,主人公(罕見地)失去了一條腿,為的是拯救族人,也是為救出「沒牙仔」,雖然這對於維京人而言真是不算什麼,但對於夢工廠來說,尺度還算有點大。在第二部的開頭,當小嗝嗝和「沒牙仔」前後在天空中飛翔時,我們明顯地看到兩人共同的生理缺陷,同樣失去了一條「腿」,同樣在失去肢體的部位裝上了人造肢體,如果你把「沒牙仔」看成是一條狗狗的話。而在與母親相認後,小嗝嗝也向母親介紹說:「它也不虧,看從我這兒拿走了什麼」,指的便是自己用腿換來了一段珍貴的生死相交的友誼。

如果把寵物視作朋友,也就意味著不再是單向地向寵物索取情感,而是同樣要對它回饋情感。然而《馴龍高手》將這一點更推進了一步,那便是「沒牙仔」在無意識狀態中殺死了小嗝嗝的父親。朋友殺父,這是如何能被原諒的驚悚之事?可是主人公原諒了,此中所流露出來的資訊不僅僅是主人公的明事理和寬宏大量這樣的英雄素質,還有「沒牙仔」的地位問題,再將這樣一頭會賣萌的「龍」擬狗化了之後,動畫又接著將他擬人化了,成為了在人格地位上並不會輸給主角小嗝嗝的另一位英雄主角。而對於主人公小嗝嗝而言,如何成為一個合格的當代美國人也就多了另外一個標準,:從與其他物種的關係來看,善待、溝通、交往是第一要則;而對於自身而言,如何保有理解和豁達的胸懷也是重中之重。

這還是一個講給孩子們聽的當代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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