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有疾風起

《起風了》是宮崎駿的最後一部作品——至少，這回老爺子自己說出了這句話，至少這次他的年齡終於到了確實可以讓人相信這句話的地步；尤其是，當我們靜下心來仔細品味這部作品的時候，終於能夠安心地認為，宮崎駿可以退休了。正如《秋刀魚之味》之於小津安二郎，《起風了》裡面也埋葬了宮崎駿對於整個世界的渴望，對於人生的幻想，對於美好生活的期待，埋葬了一股濃得不能再弄，卻又淡得不能再淡的人生況味。最終，所有這些就化作了一句話：

Le vent se lève, il faut tenter de vivre.

「生存」，貫穿宮崎駿映畫始終的母題。無論是《風之谷》里受到腐海侵襲的王蟲一族和娜烏西卡，還是《天空之城》拉普塔的毀滅與重生，還是《幽靈公主》里撕心裂肺的人獸、神人之戰，還是《千與千尋》里救苦救難救自己救親人的活菩薩小千，其實都是從「生存」這個問題說起。從這個角度來說，《起風了》並沒有任何不同：它仍舊關注生存，關注生活當中的每一個人、每一株草木；不同的僅僅是「形式」。這一回，宮崎駿放棄了以往慣用的故事手法，去掉了大部份超現實元素，僅只留下了主人公堀越二郎的夢境。不過這也實在不值得大驚小怪，因為畢竟吉卜力工作室並不是只有一種風格，誰也沒有必要要緊緊拽住一種風格不放；另一方面，刨除這樣非現實的元素，吉卜力仍然出品過質量上佳的作品，高畑勲的《螢火蟲之墓》就是其中一例。無論如何，其實這一次宮崎駿只不過是把「大灰狼與小紅帽」變成了「賣火柴的小女孩」，手法確乎不同，但絲毫沒有不妥。

《起風了》無疑是一次大膽的回歸。終於，在接近電影生涯尾聲的時候，宮崎駿發現自己再也無法把心裡最沉重的那些東西包裝得美輪美奐光怪陸離，那些關於無知、貧窮、疾病、災難的記憶和回想再也無法以一副夢幻姣好的面目示人，因為這些東西深深刻在他的腦海里，以致於當宮崎駿自己看到所有這些傾瀉在螢幕上時，淚水會完全不受控制地滾落，就像片中的那些小人兒一樣。

這樣說並不是否認影片中含著的童話本質。毋寧說，以前的宮崎駿讓現實寓於童話之中，這次則剛好相反。在宮崎駿的畫筆之下，現實不像我們臆想的那樣無情，現實中仍然保有這樣那樣的美好，真實又朦朧，殘酷又動人。當菜穗子身著和服款款而來，門戶被輕輕推開，花瓣迎風飄舞，有那麼一刻想必沒有人會為這樣的美麗無動於衷；當面上從來沒有笑容的黑川先生私藏堀越，一絲不苟地給他做媒，最後還為二人成親的決心痛哭流涕的時候，我們沒有理由不說這真是宮老所有動畫當中最悶騷良善的角色之一。所有這些，加上堀越二郎自己的夢想，構成了哀鴻遍野的世界中的童話，為這個看上去永遠也沒有希望的世界塗上了一抹動人的顏色。現實，也並不妨礙抒情。《起風了》之所以流於「平淡」，就是因為它摒棄了扣人心弦的劇情，除去了攸關性命的懸念，把它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對過往的追憶、對夢想的執著和對生命的禮讚上。宮崎駿有了一種足以抒情的胸襟。如果說《幽靈公主》用了整整一個結尾吞吐萬物存在的道理，那《起風了》就是在用整整一部片子訴說人生的短暫和艱難，從頭到尾，連片尾曲都要算在內。

人生雖則苦短，但惟其脆弱，才確乎有了存在的意義。無論是卡普羅尼說的「設計師只有十年時間」，還是堀越和菜穗子二人的婚姻與愛情都在證明，一天也可以是永恆；有些人、有些事，就是比永恆還要多上一天。某些時候，堀越還是個人生贏家——他完成了夢想、收穫了幸福，人如果能完成這兩項，似乎也就「不虛此行」了。然而事情卻沒有這麼簡單。一個人本可以為他的夢想不顧一切，人們本可以因為一個人為了自己的夢想奮不顧身對他稱讚有加，但堀越卻恰恰趕上了這樣一個時代，一個必需要把槍炮架在夢想上的時代；而零式，要嘛變成了空中劊子手，要嘛變成了空中打火機。零式戰鬥機註定就是個悲劇，因為它輕薄的機身根本不可能擔負完個人的夢想又去擔負國家的命運。在強大的火力和猛烈的俯衝之下，零式只能變成一個笑話，變成一個民族的悲慘又可笑的命運的寫照。它清楚地昭示著一個國家的毀滅有多容易，而想要擺脫貧窮、疾病，擺脫屈辱，擺脫命運有多難。

夢想、妻子、國家、飛機、生命……一連串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以致於提起一個「風」字，人生中的一切都會湧現在眼前。區區兩個小時，區區三個字里，到底寄寓了宮崎駿多少期望與失望，沒人能說清楚，恐怕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所以才不得不拍出一部這樣的電影表達自己的心境。「唯有努力生存」，一句簡簡單單的話，包含著對夢想對生命對國家多少感慨，意義太深邃，內涵太博大。

影片結束，歌聲響起，先是讓人覺得似曾相識，待到醒過味兒來，又讓人覺得一見如故。宮崎駿之所以能讓0-99歲觀眾個個兒為之傾倒，在我看來，絕不僅僅是因為他超人的想像力。他創造的永恆世界，預言的美好人性，是十年、五十年，以致上百年之後仍然成立，仍然經典，仍然為人期待，仍然生機勃勃的。最後，我們不免要說，真正不會過時的東西，不是什麼故事、傳說、神話；真正不會過時的東西，原來就是歷史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