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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注定--A Touch Of Sin

天注定/ATouchofSin

7.1 / 12,936人    130分鐘

導演: 賈樟柯
編劇: 賈樟柯
演員: 姜武 王寶強 趙濤 羅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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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曉

2014-05-23 05:26:58

城鎮化進程路線圖:巨人騰飛的巨人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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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註定》這個題目好大,從改朝換代生死枯榮,到失手打碎只杯子,似乎任何麻煩任何過失在解釋不開的時候都可以歸咎一句天註定。
什麼是天?八部上首,茫茫宇宙,黎民頭頂,廟堂高遠
影片伊始王寶強崩了三個剪徑強人,清脆的槍聲徹底打破了我原本對一場「緣份天註定」愛情故事的期盼。傻根都變殺手了,這片子大概要唱一些顛覆性的調調。直到大幕落下,繃直的神經才明白賈樟柯這句天註定根本就是有苦難言,就像「鬼才知道」這樣搪塞式的苦澀答案。當影片結束,我們不禁問起故事裡這一切都因為什麼?為了什麼?導演斜眼瞅了瞅另一邊:王寶強舉煙過頂,做了個四方揖:「你們要怪就去怪老天爺,有什麼想不通就去問他」。
實際上,究竟是天註定,還是人作孽,所有人心知肚明。
四個故事,四個走投無路,四段漂泊的人生。漂泊,應該是當下中國人群像寫照之一。2014年社會藍皮書指出,2013年中國農民工有2.16億,外出農民工1.66億。背井離鄉求學、工作的年輕人也不計其數。圍繞這些龐大群體衍生出一系列社會問題,無可避免的成為中國,這個正迅速成長巨人的切膚之痛。
全世界如今都要仰望中國帽簷上的閃閃紅星,溢美、鄙夷、妒恨、覬覦中國的成長速度。但供我們領導人比肩歐巴馬時踩在腳下的丹墀,卻隱然透著有苦自知的痛楚。生長激素過份攝取和分泌,讓這巨人長得頂天立地,也落得頭重腳輕,步履虛浮。就像匹飛馳的烈馬,甩下了騎士兀自狂奔,拖的御馬者鼻青臉腫,奄奄一息。
我們看到拖行在地的御馬者為自保不得不抽刀砍斷馬腿,鮮血噴濺。賈樟柯恰好舉起攝影機記下這幕。
本片字字珠璣,沒有浪費一句對白,一個鏡頭,坎城最佳編劇盛名無虛。

一. 斷橋殘雪
《斷橋》一句唱腔『自那日在西湖得識郎面,又誰知好姻緣變作孽緣』直截了當點中天註定這個主題。端陽節這天,白素貞喝下雄黃酒現出原形嚇死了許仙,才有求藥崑崙山、水漫金山寺經久不衰的傳說。這句正是許仙死後白素貞的唱詞,大海被以手拂面,恰似將這戲裡所唱的對理想追求和命運憤懣之力注入,彷彿從此刻起,大海便被點化成了白素貞,要使動妖術對撼天道神仙。
他註定是孤獨的。
當一架農用三輪車載著油畫從毛主席像下繞過的時候,巨人症患者一個趔趄。在這個剪影里,毛主席像依然筆直矗立,至高無上,國人已經不趕畜力車,進步到開三輪了,然而車上的洋畫還是顯得不倫不類,只不過乘客們覺得理所當然,他們迷路了。在飛速發展的中國,在堅守傳統和革故鼎新的思想斷層里,迷路的又何止這幾個人。
《獨臂刀》的台詞說,亮出你的齊家金刀動手吧,思索中的大海毅然提筆疾書。獨臂刀方剛的父親一生奴僕,最後為救主人喪了性命,方剛也被主人家徒弟和女兒一起斬斷右臂。像極了那匹拉車的馬,被主人鞭笞至傷痕纍纍,卻無力掙脫命運的轡頭。對方剛而言,套在脖子上的枷鎖是傳統的正派光芒。大海並不是英雄,沒有這種光芒,不過是個一肚子怨氣自命不凡的慫包,甚至就算扛上槍也沒人拿他當回事,拉虎皮作大旗的醜角而已。
他被那幾鏟子撂倒後,幾乎就屈於威武、見利思遷了。白布包著頭頸,在廢墟前走過,在車流里畏畏縮縮,繞過古老雄壯的城牆,躲到女人臥室尋求慰藉。
當日三輪車上的乘客雪中問路時,大海中氣十足的指著天說,烏金山就是這!大有這是老子地盤的味道。大海患有糖尿病,老光棍,全憑一口氣活著。現在,這口氣眼看要散了,逼得一無所有的人連役役苟活都做不到。在一個長鏡頭裡,大海快速眨巴著眼皮,終於舉起獵槍。
台上武生粉墨登場,真正的風雪山神廟,卻由小丑重新豎起大衣領子,在台下唱響。
白素貞、方剛和林沖身不由己,人生被命運和社會矛盾兩隻大手撕扯的稀爛,血肉內臟流了一地,染紅了中國千百年的戲檯子,一直流到今天,終於染紅了烏金山。

二.長江三峽
遊子歸鄉要經歷些什麼。
古時三峽山高水險,據說走一遭腦袋都別在褲帶上。那時的沿途風光,只為有膽魄的旅客準備。可也總還是有那麼些人,古往今來或為賞風景,或貪圖便捷,又或真是喜歡千里江陵一日還的漂流快感,執意要走這條水路。甭管江底沉屍解決了多少水族溫飽,總是攔不住後人蹈襲覆轍。
三兒走這道水路,原本只是為了回趟家。
三兒的家鄉正在水邊,隔江遠望,一片鱗次櫛比,十萬繁華雲霧裡。江的這邊卻是瓮牖繩樞,蓬門蓽戶。一道水隔出兩個世界。我們在治理、合理利用長江資源上面下了大功夫,母親河一如既往的慷慨饋贈,只是旱澇不均依舊。
旱地上大批生物隨水流遷徙。逐水而居是生物界的共性,人類先祖也順著水流生息繁衍,直到發展壯大統治地球。與早期人類和野獸們不同的是,新時代遷徙的生物並不攜帶幼崽。中國有大約6100萬兒童留守農村,這個數字與英國人口總和相當。
三兒說「俺是走的水路。」
他走的是這片天險灘涂,為的是去沒有乾旱的地方搶口水喝。在好政策治理下,三峽「如今天塹變坦途」。可是他這一路走的依然極其艱險,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閒平地起波瀾。理順了江湖,就能理得順江湖嗎?
爺倆抬頭看著江對岸天空綻開的煙花,那不是屬於他們的榮華。三兒手上的殺人利器,此刻是博兒子一笑的爆竹。
《放逐》裡的阿和嫂苦苦哀求「給我們一條活路吧。」垂死的阿和一直念叨著「回家」。三兒走這條道,就為了回趟家。
長江依舊利萬物而不爭,所謂萬舸競流,或許於她而言,不過螻蟻們的可笑鬧劇。

三.美女靈蛇
男權社會對女人忠貞的要求,遠遠高於對男人的約束尺度。
誠然,有人認為,相對女人的忠貞,男人付出的是責任。姑且不討論這類所謂等價交換,無論哪一種觀點,基礎都是男性主導社會。中國傳統思想把女人忠貞擺到了神聖的高度,數千年沿襲下來的道德觀成為如今很多人對當代女人行為撻伐的皮鞭。還有一部份人則深深感嘆這種陳舊思想代表的落後社會生產力滿足不了他們日益增長的肉慾需求,恨不得每搖一下就蹦出來滿螢幕約炮的飢渴姑娘。
女性依舊處在兩種思想反向撕扯的漩渦中心,老一輩諄諄教誨,經驗歷歷在目;新形勢刻不容緩,現實近在眼前。
感情,尊嚴,利益,現實——撕扯著迷茫的女性,以及更迷茫的女人。
我覺得《天下足球》說小貝的一句話特好:是寵兒,也是棄兒;被追逐,也被放逐。
《放逐》裡情比金堅,殺手們被流放到最黑暗陰冷的角落依然可以點起蠟燭談笑風生。
小玉也死守著自己的感情和尊嚴,並因此兩次慘遭毆打。打她的分別就是上面提到的兩類人。
究竟小三的忠貞,算不算忠貞?
張嘉譯問她,一會怎麼走。小玉說我叫了黑車。這就是她們的狀態,她們的命運,她們一輩子只能坐黑車。
小玉認為自己的感情是正統的,是理直氣壯的,直到被打,無路可逃躲進蛇窟。人類都嫌棄她,即便同為女性,也為取悅男人互殘互殺,幸災樂禍。反倒在蛇面前,她沒有恐懼,甚至感覺親切和安全,因為她就是蛇。不是《新白娘子傳奇》的白素貞,是那條《青蛇》:象徵誘惑,象徵邪惡,象徵喧賓奪主,象徵被侵犯後的致命反擊。
她執著的返身回去再看情郎一眼,卻是咫尺天涯,相對不能言。最後一次聽到彼此聲音的機會,被開動的列車硬生生奪走了,他們被強大的列車動力撕裂。她們追不上飛馳的時代,只有被遠遠甩開,遠遠放逐,墮落進最黑暗陰冷的角落裡。身不由己,也是她們的命運,她們的狀態。
小玉殺人是用「不管怎麼樣就是有規定不能帶上車」的水果刀,感情的紀念品。這一段大概是《天註定》最偶然的一段,是真正傳統意義上的無巧不成書。巧合在中國常常被冠以天註定解釋,因此電影片頭的底色圖案,用的恰好是小玉殺人房間的壁紙。阻止小玉最終踏上去廣州列車的,似乎在這刻變成了「國家規定」。
小玉的爆發,與第一個故事很像。
當她暴起一刀,不僅永遠割裂了過去的繾綣感情,也豁爛了男權社會猙獰的嘴臉。

四.和諧盛世
故事開頭,小輝因為找GPS傷了黃毛的手,在這個故事裡,小輝一直迷失,一直尋找。
黃毛問小輝去哪裡,小輝說,虎門。提到虎門,很多中國人會條件反射的匹配上「銷煙」。虎門銷煙是中國近代史上對西方垃圾文化入侵的標誌性反擊,是像徵傳統的封建社會對象徵進步的資本主義社會公開宣戰。如今社會發展進步中外來引進和本土滋生的精神鴉片同樣荼毒中華,一如當年由西方傳入、卻由中國人自己大量種植戕害同胞的毒品。當時的清廷為維持財政收入,不惜以國富換取民強,默許國內推廣鴉片種植加工。充斥在整個故事裡的情色產業,以及小輝後來在影射富士康的工廠自殺,莫不借古諷今。
小輝乘的動車從昏暗的站台駛進明亮到刺眼的陽光,車身上標著:和諧號。和諧號帶小輝駛進陽光,駛向一場旖旎煊赫的夢境。
這場夢就叫做「盛世中華娛樂城」。賈樟柯,你好大膽子!
然而小輝和與他一樣萬萬千千孱弱單薄的身軀,卻撐不起這場沉重偉大的舉國夢想,背不動殘酷冰冷的現實。
女孩們大概為了迎合「日」的口彩穿上了紅軍軍裝樣式的服裝,女孩們的目的卻絕非抗日,而是歡迎。在這樣混亂的邏輯里,嫖客們眼盯著秀色可餐的紅娘子,早就不顧及什麼不會忘記,什麼中華,什麼民族,什麼血淚,什麼歷史了。賈樟柯客串的嫖客高喊拿下徐悲鴻的作品,繼而如同市井流氓般點了姑娘。能將名畫和窯子扯到一起的東西,大概也只有金錢。至於徐悲鴻所代表的愛國主義及其作品中貫徹的不屈、堅韌等正能量,早已淪為時代進步的假天空為世人不齒。
其實小輝根本沒能踏上和諧號,他永遠買不起車票,永遠趕不上時間。山西內蒙大雪,東莞24度。他們連反抗的能力都沒有,他們面前是這個世界用鈔票砌就的巨大城牆,心愛的姑娘困在城牆上。他只有一句蒼白無力的「TMD」,那不足以轟開城池,搭救理想。
金光閃閃的菩薩像被關在沉重的鐵門內,這對年輕人只好隔著鐵門膜拜。信仰被人為的鍍上金色,高高在上,卻不允許他們真正觸及。
大雨如注,天意如此。大雨給了他們獨處的空間,也阻斷了他們逃離的路。
他的人生看不到方向,他也找不到人生的方向。
在和諧號里,小輝的女神跪倒在嫖客面前,那裡曾經是小輝夢開始的地方。

四個故事一擺溜排開,恰似一副城鎮化進程路線圖。
最後一幕蘇三起解,醜臉判官連聲喝問:你可知罪?
這句話也問盡天下入世人。
紛紛世事無窮盡,天數茫茫不可逃。萬物為芻狗,人人生而有罪。若追根溯源,罪在哪裡,大概唯有指摘到造物主頭上,只好一聲嘆息,付與《天註定》,這條既苦澀又無奈的片名。
《玉堂春》團圓收尾,蘇三沉冤昭雪,有情人終成眷屬。導演以這齣戲為本片作結,尤其選官吏貪贓枉法,蘇三被屈打成招一段襯映片子裡的人物,是開脫,是期許,是慰藉,是祝禱,是給劇中角色們最終浪漫的註腳。
只是沉疴依舊,現實中,註定我們還會在部落格上不停看到這些被撕裂的人生剪影。
政治課本上說,中國社會的主要矛盾是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求同落後的社會生產力之間的矛盾。如今看來,這話大概仍然不錯,不過所指空泛。韓寒說,中國現階段的主要矛盾是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智商和官員們不斷下降的道德之間的矛盾。本片裡,韓寒所言可窺一斑。《天註定》揭示出的,似乎更多的是遭到西方文化滲透快速發展的新文明文化與落後的社會素質之間的矛盾;是傳承千年的中華傳統文化與快速膨脹的資本主義文化的矛盾。
第一個故事裡有個鏡頭,前景是現代的殘磚破瓦,後景則是巍峨的古城牆,大海頭破血流的在這個鏡頭裡越走越遠。
第二個故事也有個鏡頭,三兒硬摁著兒子給老母親鞠躬。
小玉啞口無言——守護感情,守護尊嚴,何罪之有?
迷茫的小輝左顧右盼,黑人親切的打招呼。
動物不過好死不如賴活著,人呢?
究竟哪出是戲,哪處是真。

台上的蘇三跪倒嚶嚶啜泣,彷彿哭的不是戲裡遭遇,而是台下的木訥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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