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本是悲劇一樁，必以死句來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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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是伊芙琳。
我已經醒來，但是我不願意睜開眼睛，我寧願沉浸在剛才的噩夢裡，我也不想回到這個冰冷的地方。
我知道，他在那裡看著我。我的威爾，我已經逝去，卻又無處不在的威爾。我本該愛著他，愛他給予我，以及我們共同創造的一切，但是現在，我只有恐懼。
一切糟透了。
我日復一日的做著噩夢，做著同一個噩夢。我夢見我和威爾的初見，在約瑟夫的課堂里，夢見我們第一次約會的旋轉木馬，然後，那首爵士樂響起，我們回到了家裡，他用銅線做成穹頂，那是我們與世隔絕的花園。他端起一杯酒，我們跳舞，我們擁抱，他捧起我的臉，我想吻他，可是忽然他變成了那些無孔不入奈米顆粒，如灰飛般煙滅在周圍的空氣中，他手中的紅酒散發出鮮血的腥甜，威爾，威爾……我想大聲的呼噢，可是我發不出聲，我只能聽見他一遍又一遍得說：人類，不是一直在創造上帝嗎？
我日復一日在這恐懼中醒來，當我意識清醒的那一瞬，我會聽見他離去前最後的一句：伊芙琳，不要為了救我，迷失了自己。
是的，迷失。我是否已經迷失了太久。
在這沙漠深處，原本應該驕陽似火，可是我的房間，卻永遠恆溫。我什麼都不缺，甚至只要產生一個念頭，他就會立刻滿足我——而我要付出的代價是，必須聽從他。
我不應該懷疑他，我如此愛他，他的離去帶給我有如靈魂被撕裂般得疼痛，於是我上傳他的意識，我不要一個人工智慧的成果，我只要他，威爾，我只要他能夠長久的、長久的在我身邊。
而他又是如此的愛我。他讓我逃離恐怖組織的追殺，他讓我擁有巨大的財富，他讓我建造了比從前強悍百倍的量子數據處理中心，他讓我擁有一個永不停歇能源帝國，他在短短幾年中超越了人類有史以來的全部智慧，他創造了可以瞬間自我複製和修復的奈米技術和血清，他像一個救世的上帝，甚至改造了人類，而這一切竟然是經由我的手完成。
可是這一切，如今成了夢魘。在實驗中心的這五年，我從不曾快樂。作為一個人工智慧科學家，我已經不會思考，這算不算是一種迷失。
當馬克斯和約瑟夫把病毒注射進我的靜脈的時候，我想或許他們也把人性還給了我。在威爾與整個世界之間，戰爭一觸即發。既然這一切由我開始，那麼便由我來結束。
我奔向襲來的炮彈，彈片集中了我。鮮血崩流，劇烈的疼痛忽然讓我感覺這世界無比真實。威爾抱起我，他的目光深情而無力，我知道他在責怪我，責怪我為何要背叛。
威爾，你並不知道，正是因為我無法背叛你，才唯有用死亡來結束這一切。
我知道，你在監視我的心跳，我的血壓，我的荷爾蒙，我的一切生化指標。只是你不能監視我的意識。你不知道此刻我臨近死亡，卻依舊那麼愛你。於是我對你說：我們不能讓別人因我們做過的事情死去。
你一定想知道我是否還愛你吧？於是你選擇了上傳病毒來毀滅自己，這樣你也能清晰得歸檔我的意識，哪怕只是一瞬間，你會明白，愛，是不能被忘記的，我也從不曾忘記。
只是這五年，我太累了。
我創造出了一個上帝，卻無法創造出那個我的愛人。
威爾抱緊我，我的呼吸在變弱，我脈搏就要停了，讓一切在我們的擁抱中終結吧。

二、
我是威爾。人們叫我卡斯特博士。而我只想做伊芙琳的丈夫。
死亡像宇宙一樣深。
當我陷入這深邃的死亡時，比死亡更深的是我對伊芙琳的眷戀與不捨。嗯，還有擔心。我想到她哭泣的樣子，我想到那個夜裡她的背影，我想到她迷茫無助的眼神，我的心臟即使停止的跳動，也依然會砰然碎裂。
於是，我掙扎，我在問：有人嗎？伊芙琳，你在哪？
我看到一片模糊的藍光，然後，我的意識開始恍惚，然後我聽見伊芙琳說：威爾是你嗎？
魚眼鏡頭在晃動，我看到驚喜而泣的她，我摯愛的妻子。
我失去了肉體的生命，從此附著在冰冷的機器里，但是所幸，我沒有失去她。
我不再用觸碰她，不再能擁抱她，不再能感受她的體溫，不再能為她笑。那麼，我就要竭盡所能得去守護她，實現她所有的夢想。
伊芙琳，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姑娘，也是除我以外最出色的人工智慧科學家。可是，她與我太不同，我沉默木訥，研究人工智慧的初衷，只是想探究宇宙最本質的秘密——人的意識到底從何而來？可是我的伊芙琳，她不同，她熱情充滿活力，並且野心勃勃，她的研究目的是，她要改變這個世界，用科技讓這個世界變得更美。
我失去了生命，卻擁有了超驗的能力。伊芙琳，這些是你給我的使命，我要用這種能力，實現我們的夢想。我要讓科技驅散所有的病痛，我要讓森林恢復蒼翠的顏色，我要讓水清澈到可以隨時痛飲，我要讓世界變成我們的花園。而你會成為這一切的締造者，科技的榮光將永遠籠罩你，我的女神。
於是，我連結了網際網路，我的意識傳遍雲端，我迅速得超越了人類文明有史以來所有的智慧，這一切都是因為你的愛。
可是，你卻逃離了。在你走的那個夜裡，我知道你不再會回來了。於是我調動了我所有可以調動的能量，千百倍速的創造了更多的奈米分子，調動了土壤干預了洋流，整個沙漠的上空下起了瓢潑大雨。
我把奈米分子注入雨水中，我要更快得改變這個世界，我要你無論走到哪裡，都能夠看到，你的夢想在實現，我一直一直在愛你，在用我僅有的方式，實現你改造世界的夢。
後來，你回來了。
伊芙琳，看見你回來的那一瞬間，我欣喜若狂，即便我知道，你身後是為了摧毀我和我們夢想的軍隊，你的身體裡帶著停止一切的病毒。
伊芙琳，你可知道，你若要毀掉我，只需對我絕情，實在不需要這麼大的戰場。
伊芙琳，為何你的眼中沒有一絲柔情，充滿了恐懼，你是在恐懼失去，還是在畏懼我？
伊芙琳，你可知道，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們能夠在一起。
彈片集中了你，鮮血模糊了你純白的襯衫。死亡的氣味在四週升騰起來，既然一切都要在今天結束，那麼，便不要打擾我們。
我最後一次抱起你。傾聽你的聲音。我多麼想聽見你再說那三個字。可是你卻說：我們不能讓別人為我們所做的事情而死。
布利用槍指著馬克斯，威脅我。而殊不知這世上唯一能威脅我的便是，你不再愛我。
我不想要一尊不快樂亦不愛我的身體，如果結束這一切是你所願，我必當照辦。
我輕輕俯下身，抱緊你，你氣若遊絲，我卻感受不到你的心靈。把你的意識與病毒一併上傳，一秒後一切都將結束，一切都將毀滅，但最後的最後，我們的意識終於在一起。
那就這樣吧，縱然我有移山填海的能力，縱然我可以修復整個世界，我也無法再生我們逝去的愛情。
死亡，不是結束，是在一起的開始，有什麼值得恐懼。

三、
我是馬克斯。
當我走進實驗室，看見威爾與伊芙琳相擁在一起，我想這是最好的結局。
伊芙琳，我深愛的姑娘，我想要守護的姑娘，我想要拯救的姑娘，如今，你終於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了。
多年以來，我想一個影子，跟隨在你們中間，你卻終究迷失了。
這是宿命的安排，也是最好的結局。
我曾對你說，這個機器不是威爾。你說，不，他是。
我說，伊芙琳，你不要迷失。你說，你給我滾出去。
如今我明白，我真的錯了，那一直是威爾，只是迷失的不僅僅你一個人，伊芙琳。
全球的網路停止了。經歷了短暫的全球性斷電。一切似乎很糟糕。
然而雨還在下。
我回到你們曾經的花園，看見那些奈米分子，隨著大氣的循環，降落入土壤里。你種在院子裡的向日葵，在你生日的那一天，忽然就綻放了，我想，這是你對我在笑。
你一定明白了，原來我們汲汲渴求，想要的愛，叫做自由。
天堂里，你一定很快樂。
那麼，我便也很快樂。
深情本是悲劇一樁，必以死句來讀。

卻下層樓
2014年4月27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