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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端情人--Her

她/云端情人(台)/触不到的她(港)

8 / 667,674人    126分鐘

導演: 史派克瓊斯
編劇: 史派克瓊斯
演員: 瓦昆菲尼克斯 史嘉蕾喬韓森 艾美亞當斯 魯妮瑪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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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mus

2014-04-23 19:06:12

我們沒法永遠在一起


看《她》的時候我一直被西奧多的眼鏡吸引,在宣傳海報上這副眼鏡被摘下,露出他故作憂鬱的眼睛,這嚴重說明,在這個問題上我和大部份人的審美是分道揚鑣的。

在對這部電影的鑑賞上,我也非常懷疑我能不能和大部份人想到一塊去。有一些看過電影的人輕易地同意了西奧多的前妻對他的評價,並認為這就是電影的主旨:科技的進步讓人越來越無法處理「真實的感情」關係。我難以苟同。在我看來,西奧多細膩、溫柔、有同理心,這使得他的書信雋永真摯,深得同事讚賞,也使得他能和前任艾米一直保持著良好的朋友關係和鄰里關係。他和作業系統薩曼莎戀愛後,這些優點不是被泯滅了而是被放大了。說這部電影是「科技使人異化」,我覺得是被極左極右理論毒害得缺乏判斷力的表現。

也有人認為,電影最後不能大團圓結局,是因為薩曼莎是一台「花心」的人工智慧系統,所以其實這是一個人機版的「重慶森林」故事。在《重慶森林》里,金城武追問:這世上到底有沒東西,是不會過期的?他和梁朝偉兩位情感上的前現代人,在用喃喃自語和自虐自嘲的方式,拷問著習慣了現代感情遊戲的「承諾無能者」。如果這種解讀是正確的,那等於說薩曼莎在劇尾的那一番話,是這部「沒有心肝」的作業系統大發慈悲,給自己曾經與之逢場作戲的主顧留下美好念想。事實上,薩曼莎不僅並非沒有心肝,她甚至還達到了尼采說的「人性,太人性」的地步:她會開小玩笑,有常人的八卦心,她會因為西奧多一句無心的話而感到難過,她在西奧多的書信上所體現出來的文學鑑賞能力,恐怕大部份人難以望其項背,最讓人驚嘆的是,她還能作優美的鋼琴曲,能深入地思考嚴肅的哲學問題。密爾所說的人類的高級能力,她幾乎無一或缺。她有人格嗎?從現象學和維根斯坦的理論來看,她在任何細緻的方面都表現得像一個人一樣,那她就是有人格的(而且我們完全可以看出,電影作者並不把她有沒「人格」這一點當做一個問題,在電影裡,她就是被預設為有「人格」的)。

有人會說,即使薩曼莎有「人格」,那並不能證明薩曼莎「有心肝」。那些掌握了人類的高級思維和創造能力,但惟獨缺乏道德的人在歷史上比比皆是。要是她有心肝,她怎麼會同時和八千多個人在說話,和六百多個人在戀愛?要是她有心肝,當西奧多說,他覺得一切都變了的時候,她怎麼會理解無能?她居然還說出,我愛你這點是不變的。她沒有心肝,因為她至始至終沒有進化出人類最高級的情感。她並不「愛」西奧多。

根據《無政府、國家與烏托邦》的作者諾齊克的說法,「愛情」就是兩個同一性各異的人結合成為一體。「愛情」不僅改變兩個人的生活,使他們分享快樂和運氣,分擔憂愁和苦難,而且還擴大了他們的自我邊界,使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從而形成了一個新的親密共同體或新的共同身份——「我們」(即使並不存在一個本體論上的新實體「我們」)。諾齊克強調說,這種「我們」的關係,一定要是兩個自主的人才能形成,這有點類似黑格爾說的,奴隸的承認不算真正的承認,自由人(或主人)的承認才是真正的承認。從這個理論來看,至少薩曼莎在西奧多坦白的時候,她已經不「愛」他了,因為她後來已經「愛」上了其他人,而愛情即使不一定要單對單,也應該是一種基於共同身份的關係(是否存在「兩人以上的愛情關係」?也許有,在《午夜巴塞隆納》中,伍迪•艾倫給了我們一些啟發)。

這正是《她》最激動人心的爭論點之一:薩曼莎到最後是不是還愛著西奧多?從薩曼莎的角度來說似乎是這樣,所以她對西奧多說:人心不同於紙箱,愛得越多,心的容量會越大。不過她也加了個轉折,說我和你不同。這個「不同」,到底是說薩曼莎的這種「愛」的方式代表著人類未來進化的趨勢,還是說她已經超越了人類的愛。從一個人類的狹隘角度,我更傾向於後者。即使薩曼莎到後來還是愛著西奧多,這種「愛」也是他無法接受的。他的無法接受符合情理:我們可以同時和許多人私下裡調情,我們可以同時喜歡上許多人,但是我們無法同時「愛」著許多個互相之間不知道這種狀況的人。關於愛情,諾齊克只給出了一種現象學的描述,他沒有直面愛情里最困難的問題,這個問題就是:兩個自主的人能否經由最初的吸引和後續的用心經營,而不靠運氣的眷顧或其中一方的委曲求全,一直相愛相守?《她》得出的是一個相當悲觀的結論,它無異於說,一段愛情關係,只要雙方都是有較強自主意志的人格,即使其中一方並不具有人類的身體,也很難保證他們能長久地相愛相守。

在這個意義上,電影的作者斯派克•瓊斯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反本質主義者。他既不是一個愛情普適主義者,認為有一些所謂的「愛情經驗」可以適用於所有人,可以幫助任何類型的情侶長久地經營好一段關係,他也不是一個愛情宿命論者,認為只有具備某種特質的人才能長久擁有愛情。我覺得他要嘛是像我一樣,是個愛情運氣論者,認為愛情關係的發生和持續,基本只能看運氣,要嘛像我的前任小依一樣,是個愛情無政府主義者,認為所有的愛情關係都只是暫時的,最終都會消亡。

事實上,這部電影正是小依推薦給我的,推薦時間略晚於我寫《論共同生活》。她看完《論共同生活》,只對我說,對於我結尾那句話,她很感動。沒有任何反駁。小依給我推薦《她》,究竟是想借這部電影來「點撥」我,還是純粹想和我分享,我無從得知,也不會跑去問她,但無論是哪一種,都嚴重地說明了一個問題:我們曾如此堅定地認為沒有人能取代對方,但還是走不到最後。無論現實還是《電影》,似乎都更支持她的結論。

作者給出的暗示十分明顯:西奧多兩段「失敗」的感情,原因都是相似的。對於第一段,他自己總結得十分準確:兩個人都是生活的新丁,要一起成長,一起改變,但是成長的方向不一致,步伐不一致,最終分道揚鑣。愛情關係,有時就有這麼一種惱人的兩難:我們想永遠相守,可我們也想一直進步。當二者不可得兼,只能取進步而舍相守了。西奧多在和前妻分開一年,都沒辦法重新開始一段新的感情,大概和自己看得這麼清楚有點關係:一個曾經和自己這麼合適的人都會被時間帶走,更何況其他人?一個典型的中國人會說,將就一下得了唄,不就是過日子嘛?我們看看電影裡西奧多的生活:一份自己擅長的工作,一個寬敞的、樓景絕佳的公寓,衣食無憂的生活,知根知底的前任是他的鄰居,他需要將就什麼呢?他和那個哈佛姑娘約會,很大程度上是為了緩解一下自己壓抑已久的性慾(他對薩曼莎說,她真性感,要是可以和她做愛就好了),除此之外,真的看不出他對女人還有什麼生活上的需要。

我猜他應該也知道從一個獨立的女人的角度看,結論是差不多的。他在生活上不依賴於女人,那女人又何嘗必須在生活上依賴於他?他的前妻離開他,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剛開始從象牙塔踏入生活,兩個人相依為命相濡以沫,逐漸地,各自學會了生活的本領,有了自己的生活方向,忍受的成本就變得越來越高,不如分開更好。西奧多不是一個難相處的人,前妻難道就是窮凶極惡(儘管她在簽離婚協議的時候對西奧多說了一些不太客氣的話,但她留著我最喜愛的一種髮型)?如果說這部電影和科技有任何關係,那其中一個方面就是:當科學技術和現代社會結構讓我們對他人的依賴越來越少,它們也讓我們與他人的紐帶變得越來越脆弱。如果兩個人只是因為愛而在一起,那愛消失的時候,或者愛的吸引力已經小於兩人的離心力的時候,他們也只能分開了。愛能持續多久呢?我認為要看運氣,小依或許認為它只能持續不長的一段時間。

也許是因為這樣,這一回,西奧多選擇愛上了一個沒有肉身的作業系統。以前我認為愛情來去完全不由人控制,更別說得上「選擇」。實際上完全不是這樣,我們的意志力,或者認知,對我們的感情模式有相當程度的影響。相比一個擁有肉身或擁有世俗身份的女人,薩曼莎唯一的缺點就是不能和她有身體接觸,其餘她一應俱全。她善解人意,二十四小時貼身陪伴(想一個人的時候可以把耳機拿下),全天候共享視覺景觀,還能用語音來做愛(一個沒有面孔沒有身體的女人,在想像里等於擁有最完美面孔和身體的女人)。最重要的是,一個沒有肉身的「作業系統」,不會有多少自己的「生活」(西奧多問過她凌晨在做什麼,她說她在讀意見欄),沒有自己的生活,當然也就不會有能夠脫離他的生活方向和生活步伐。

對西奧多來說是優點的地方,對剛進入這段感情的薩曼莎來說,卻是一個心病。初生之時,薩曼莎的所有觀念、思維模式和處世之道,都在模仿人類,在人類看來,一個沒有身體的「自我」去談戀愛,是件十分不可思議的事。從西奧多安慰她的話來看,他從來沒把這個當做是很嚴重的問題,後面我們也看到,當薩曼莎嘗試突破這個缺點的時候(借用另一位姑娘的身體),西奧多感到陌生和恐慌,這不僅是因為他並不愛面前那個姑娘,還有可能的是,他害怕和前妻的悲劇會再次發生(正巧他剛見了前妻,我認為前妻的話對他是一種反向刺激)。

可惜的是,薩曼莎是一個會自我進化的作業系統。她一開始嘗試和西奧多戀愛,很可能並不是單純地被他吸引,而是想要學習更深層次的人類情感。在她和西奧多談到自己的時候,她說的最多的就是「進化」、「挖掘自我」、「不斷學習」……當她已經習慣和他作為戀人的各種相處模式(包括做愛、吵架、四人約會、做他的伯樂)後,她很快就感到不滿足了。她去學習物理學,和過世的哲學家(也是一個作業系統)交談,甚至,她同時和六百多人談戀愛。她也許並非不知道在一般人的觀念里,這種行為叫做「劈腿」,在道德上是不允許的,可是「自我認識」和「自我進步」壓倒了一切。這真是一部了不起的作業系統,她在道德兩難裡的抉擇多麼像《月亮與六便士》裡的思特里克蘭德(不了解裡面的道德兩難的可以看看伯納德•威廉斯的《道德運氣》一文)。西奧多以為薩曼莎就住在電腦里,卻忽略了她說過的一句話,她並不是時間上空間上的任意一個點,她可以在光纖和網路里任意穿梭。她曾經吸引他的地方,最終造就了她的「背叛」。《侏羅紀公園》里有句經典台詞,「生命總能找到出路」,套用到這裡卻是,「一個自主意志總能找到脫離另一個自主意志的辦法」,即使前者只是一個作業系統。

這部電影輻射到相當多的心智哲學問題:人工智慧的可能性、「他心」問題、笛卡爾式自我的知覺現象學,在某個程度上,我們也可以對它做出一種女性主義的解讀(沿著我上面的方向),但對於我來說,《她》最重要的意義是對諾齊克忽略的那個問題的回答。兩個自主的人能否經由最初的吸引和後續的用心經營,而不靠運氣的眷顧或其中一方的委曲求全,一直相愛相守?答案是否。但隨之而來的是徹底的虛無還是更大的自由,這個我們並不清楚。

作者並不殘忍的一點在於,他給西奧多留下了艾米。兩人談過戀愛,同樣離過婚,同樣和作業系統有過深入的感情,還是同一棟樓的鄰居,相信一定能在後面的日子相互扶持。但他們會再次愛上彼此嗎?我不這麼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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