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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國與地獄--Tengoku to jigoku

天国与地狱//

8.4 / 22,330人    USA:143分鐘

導演: 黑澤明
編劇: 黑澤明 Evan Hunter
演員: 三船敏郎 仲代達矢 山崎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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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靈不會哭

2014-04-22 17:13:26

天堂使者與地獄來客


       山崎努飾演的竹內在花叢中露出了邪惡的臉,他要準備施行又一樁犯罪行為,殊不知卻一步步落入到警方佈置的陷阱中。在黑澤明1963年的作品《天國與地獄》的無數經典鏡頭中,就像這裡一樣,絕望與希望總是相伴而行。《天國與地獄》中滿目瘡痍的地獄圖景、顛沛流離的乞討者、衰亡沒落的大公司與支離破碎的道德觀共同組成了黑澤明後期電影的核心敘事。

    觀眾會從影片的英語片名《High and Low》中發現黑澤明本片的中心主題。在影片開篇的鏡頭中,大俯拍,橫濱市的城市風景,這裡經歷了地震、戰爭,兩次毀滅又重建,因此黑澤明選此為故事發生地並非是無意之舉。日本在六十年代已經逐步開始恢復經濟,告別了戰時生活的苦悶與壓抑,但經濟的好轉卻不能解決社會存在的諸多內部矛盾。黑澤明在六十年代開始拍攝了一系列的社會問題片,與早期的《野良犬》、《泥醉天使》相呼應。在片頭字幕之後,我們緊接著就來到了某鞋業公司的專務權藤家中。這座別墅完全是西式裝修風格,豪華典雅,並配有現代化的電器設備(空調在當時的日本社會仍然屬於極其稀有的物品)。低角度的俯拍,飾演權藤的三船敏郎的特寫,他正在與公司董事進行生意上的博弈,其他董事要求降低商品質量,減少成本,但權藤卻反對這一點,從而有了被排擠出公司的危險,他必須籌錢來掌握更多的股份。就在這場戲中,權藤來到客廳的落地窗前,打開了玻璃門,此刻我們發現原來在影片開頭出現的風景就是在這個角度拍攝的主觀鏡頭。「高」與「低」的對比就此明確。

    在黑澤明後期創作中,改編文學作品成為主流,而這些作品幾乎都是西方的。如《亂》、《蜘蛛巢城》改編自莎士比亞戲劇,而這部《天國與地獄》也改編自艾德·麥克貝恩的一部偵探小說。電影的第一部份長達一小時的情節幾乎全是發生在權藤家的客廳裡。在這裡黑澤明展現了他極其高明的場面調度技巧,而第一部份也是原著小說契合度最大的地方,影片後半部幾乎都是黑澤明白己的創作了。在這關鍵時刻,權藤接到了一通電話,告訴他,他的兒子被綁架了,並要求3000萬的贖金。可是權藤的兒子不久就出現了,原來綁匪認錯了人,錯抓了與權藤兒子一起玩耍的司機的兒子的真一,這一下讓電影劇情走入了一個充滿懸疑與道德掙扎的情景中。在第一部登場的幾組重要人物是:權藤、司機、權藤的妻子、助手以及仲代達矢飾演的警察。黑澤明常將司機置於鏡頭的邊緣,他經常被黑影籠罩,低頭不發一語,著急又無奈,而權藤卻佔據鏡頭的核心位置,他是局勢的掌控者,他的決定關乎孩子的命運。權藤的妻子(在一間現代化的住宅里穿著日本傳統和服)卻主張立刻拿錢救真一,權藤不捨得放棄金錢,這樣他就失去了在公司的位置。檯燈、門、沙發成為象徵道具,它們經常出現在人物之間,象徵彼此的隔閡。黑澤明在這部份使用了兩台攝影機拍攝,一台固定在地面的推軌上,一台架在半空中。黑澤明喜歡用不同角度來展現一個場景,以暗示不同地位者的觀察角度,所以我們既看到了被仰視的權藤,也看到了被俯視的權藤。眾多的人物也給了黑澤明展示他擅長的景深攝影的機會。他不斷用深焦攝影捕捉在前景、中景和背景這三個層面上同時發生的動作,距離通常通過障礙物表現出來。如片中有這樣一個鏡頭:前景的警探正在分析電話錄音,中景的警探則在清點鈔票,後景中決定放棄財富的權藤正陷入一片黑暗之中。黑澤明的景深與其他導演不同的是,他極少去刻意製造失焦效果,任何一組人物(行動)都被清晰呈現。

    再來看這一段的創作主題。權藤開始是黑澤明批判的對象,在資本主義經濟高速發展的背後,伴隨著虛偽與欺騙。黑澤明對傳統日本文化的消失感到痛心,而權藤最終的決定又是黑澤明傳統道德觀的勝利。黑澤明電影中的主人公往往是那些克制了自我私慾並為他人的利益工作的男人,從《七武士》到《生之欲》無不體現了這一點。所以權藤也被黑澤明賦予了相同使命。另一個主題是天國與地獄的意象表現。在綁匪的電話中,他聲稱能看到權藤的家,並要求權藤拉開窗簾,這是天國與地獄之間的直接較量,富有的權藤變成了天使,而貧窮的綁匪則化身為了魔鬼。黑澤明的人道主義理念在《天國與地獄》中被最大限度地表現出來。原本信奉馬克思主義的黑澤明,雖然在後期已不再在作品中表露出相關傾向,但階級問題仍舊隱含在敘事中。《七武士》中的階級問題出現在浪人與農民之間,而《天國與地獄》則是富人與貧民。黑澤明沒有給予窮人同情,他們在這裡均是以犯罪者的形象出現,也許在黑澤明看來,道德立場才是決定階級的標準,而不是財富的多少。在當時日本社會,經濟的發展也帶來了犯罪率的飈升,此時的日本正在考慮修改刑法,以加大對綁架犯的刑罰力度,黑澤明敏銳地抓住了這個社會熱點拍攝了本片。影片中警探也覺得綁架刑罰懲處力度不夠,而「引誘」竹內去殺人,這樣才可以判死刑。

    在第一階段過後,緊接著就是交贖金的一段精彩動作戲。沒有人比黑澤明更會拍行動中的人,而綁匪要求權藤在火車上扔錢,火車的運動與人物的移動相互配合,從景深的後景不斷靠前的人物,他們離攝影機太近了,甚至穿越了攝影機。黑澤明讓攝影機跟隨人物的動作,而不是將動作進行分解,所以我們看到了流暢的運動,這是一種時間與空間雙重真實感的呈現。

   至此,《天國與地獄》的第一部份「天國」完結了,第二部份則是「地獄」。開始的第一個鏡頭就是臭水塘,犯人竹內走過,污濁的池水中出現了他的倒影,這樣的表現手法同樣出現在了黑澤明早期的作品《泥醉天使》中。跟隨著竹內,來到他破舊的小房間,他打開窗戶,看到了山頂的權藤家(與第一部份相反位置的主觀鏡頭)。對於竹內,在影片的最後一場戲之前,他沒有一句台詞,完全是一個冷酷的犯罪分子形象。對於這個實習醫生的犯罪動機,黑澤明沒有過多說明,本來醫生有很好的職業前景,但可能是黑澤明注意到經濟發展使得人的慾望變大,貪婪使任何人都可能走向犯罪的道路(權藤家的空調與警察局中的電扇和扇子的對比)。黑澤明把這部份的處理重點放在了表現警探破案的細節上,以致於這部份的影片更像是一部警察探案電影。在朱爾斯·達辛的《不夜城》中,我們最先看到這種題材,它可以說是黑色電影的一個分支,表現代表良知的警探與邪惡環境的互動。因此這部份又有了某種黑色電影的內涵。

   黑澤明將警察分析線索的過程表現的事無鉅細,黑澤明用了十分鐘的時間來拍攝警察開會,警察在會上詳細說明他們掌握的線索(很多都是觀眾已經提前知曉得),這種臃腫的情節似乎只有黑澤明能把它拍的津津有味(再比如《七武士》中大戰前準備的情節)。一系列的發現與巧合最終幫助警察接近了兇手。此時,橫濱的城市形象又一次成為了主角。作為戰後美國駐紮的重要基地,這座城市正面臨著美國文化前所未有的強勢入侵,在影片末段的精彩場景中,竹內戴著墨鏡(身份的多重性),胸口插著康乃馨(某種反襯)行走在橫濱的夜色中,兩邊是霓虹包裹著的擁擠人群,時不時出現的美國爵士歌手海報,酒吧中無處不在的美國士兵,在這些拜金主義與奸險的社會氛圍中,此時已經失業的權藤出現了,黑澤明又一次讓三船穿越於陰暗的境遇中,就像《野良犬》中的復員兵罪犯和《泥醉天使》中的黑社會一樣。竹內發現了他,並向他借火點菸,這是兩個不同「階級」的主人公唯一一次直接面對面,最後的見面也是隔著監獄的玻璃。竹內所利用的人正是那些吸食海洛因上癮的人,他們蜷縮在陰暗的小巷中乞討,竹內利用了一個女人做實驗,以便使用毒品來殺死他誤以為出賣了他的兩個同夥。黑澤明對底層的批判可以說是毫不留情面的,他沒有給吸毒者全景鏡頭來表現他們有多麼可憐,而是用中景來呈現他們被毒癮折磨後猙獰的面孔。慾望就是毒品,讓人成為金錢的奴隸。這就是黑澤明的人道主義,根植於日本的傳統道德觀,又帶有鮮明的西方現代主義色彩。可是從影片本段的配樂來看,從爵士到搖滾,再到竹內被捕時的《我的太陽》,黑澤明暗示了日本傳統道德被西方文化逐步蠶食的現實。

    結尾的監獄見面場景,很像文德斯《德州巴黎》中的高潮戲。兩人隔著玻璃,玻璃上疊影出對方的頭像,其實他們彼此相似。戰爭年代、戰敗以及被佔領時期,給親歷者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無論這個國家後來變得這麼富裕,這些留存的記憶已經成為了他們揮之不去的陰影,在這片陰影中,權藤、竹內,他們看到了彼此,那個曾經迷失在迷惘、悲觀和怨恨中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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