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氣可嘉的續命梟雄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我最喜歡的胖子和菜頭前兩天在微信上推薦了《達拉斯買傢俱樂部》。（胖子和菜頭不是兩個人名，謝謝！）這部電影一舉拿下奧斯卡最佳男主角和最佳男配角兩座小金人。與此同時，一個在佛羅里達讀藥學PhD的同學也推薦了，說這部電影跟她們專業倫理道德密切相關，展示了醫藥公司、醫生、FDA和病人之間的矛盾。和菜頭是我最喜歡的胖子，製藥工程師是我將來最有可能從事的職業，再我也挺想看看男主角究竟有什麼魅力，讓小李子又在奧斯卡頒獎典禮上跑了一次龍套的。於是乎，這個週六的晚上，躺在床上的我抱著電腦開展了一次奇特的德州之旅。
正如和菜頭的評價，這部電影兼具文藝片和商業大片的特點。嗑藥、異裝癖和同性戀話題讓這個電影顯得文藝范十足。馬修飾演的男主角羅恩是個倔強的西部硬，行樂須及春一定是他的人生準則。導演的拿捏非常微妙，這個一度醉生夢死的男人畢竟是個硬漢。當他發現自己感染了HIV後，強大的求生欲讓他抓住一切可以求生的機會，在絕望中尋找希望。儘管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人們才剛剛發現愛滋病，他並沒有太多選擇。我更喜歡這部電影的港版譯名：《續命梟雄》。這個牛仔硬漢確實是個梟雄。梟雄一般都有超強的個人能力，往往無視法律只遵從內心的道德準則，並且最後一定能夠力挽狂瀾，完成「好萊塢式」的收尾。但羅恩不是蝙蝠俠，他只是個潦倒的電工。他一面帶領著一群幾乎絕望的愛滋病患者求得一線生機，另一方面不得不應對FDA、執照醫生、警察和法院的監管和干擾，看上去是個挺窩囊的梟雄。但被醫生判斷還有最後三十天生命的他，不屈不撓地活了2557天。那是個1992年的秋天，硬漢羅恩終於倒下了。
在食品安全問題日趨嚴重的中國，美國FDA被人們看做食品安全的守護神。但在這部電影中，FDA因其保守的立場、嚴厲的監管，似乎站在了愛滋病患者的對立面。一方面是迅速蔓延的愛滋病使得越來越多的人陷入無盡的絕望；另一方面是任何沒有經過FDA批准的藥物都無法上市銷售，即便這種藥物給愛滋病患者帶來一線生機。在這裡，我們有必要交代一下社會背景：上世紀八十年代，由於美國社會的保守氛圍，愛滋病患者備受歧視。極端保守的人們認為這是上帝對同性戀的懲罰，甚至一些政府官員都認為潔身自好是預防愛滋病最好的方法。得不到足夠的社會支持，愛滋病患者就只能自發組織起來，進行自救。羅恩的買傢俱樂部（直接銷售未經FDA批准的藥物違反法律，馬修在律師的建議下成立了收取會費的買傢俱樂部，提供藥物作為會員福利以避免違法）就在這種情況下誕生了。絕望的人們與羅恩簽署免責條約，願意為了活下去嘗試各種性狀不明的藥物。甚至一些參與醫院抗愛滋病藥物臨床測試的病人也轉向了馬修。而FDA的官員不允許沒有經過批准的藥物大規模應用於病人，強行收繳了馬修從國外弄來的功效未知的藥物。這時候FDA的角色變得模糊起來了，它究竟是人民生命健康的保衛者，還是追逐利益的製藥公司的同夥？
在電影中，為了凸現續命梟雄的偉大，FDA、醫院和製藥公司都變成了只顧利益的劊子手，千方百計地干擾愛滋病人的自救活動。如果你能理解他們願意嘗試一切來續命的絕望，羅恩的舉動都變得無可厚非。但實際上，沒有資質的醫生在現實生活中更可能是個利用病人的江湖騙子；聲稱效果更好的雞尾酒療法（利用蘆薈、鋅和別的一些補充劑來增強抵抗力）更有可能只是毫無效果甚至進一步惡化病情的毒藥。羅恩的買傢俱樂部沒有提供任何有效證據，能證明他們的療法確實有效，甚至都不能證明他們的療法對身體沒有明顯毒害。羅恩自己只是一個電工，沒有經過任何醫學相關培訓，其實更像一個江湖郎中。FDA針對羅恩的規範與執法，在我看來是無可厚非的。在電影中，我們也能夠了解到在各地都有很多買傢俱樂部，向病人提供五花八門的治療方法和藥物。這些方法是否有效很值得懷疑，我們目前唯一知道的是：愛滋病患者現在可以通過使用FDA批准的藥物，往往能存活十幾年；而羅恩的買傢俱樂部已經不復存在了（至少不會大規模存在了）。
說到這裡，我們不得不思考：人們是否有選擇自己冒險的權利？電影中，FDA足夠仁慈，留給羅恩足夠使用90天的藥物。作為一個根深蒂固的自由主義者，我堅持認為個人是自己命運的主宰，為自己的決定負責，當然有選擇犯傻的權利。不用說使用未經FDA批准的藥物，病人也應該有權利選擇包括祖傳中醫秘方、求神拜佛和喝綠豆湯等一切自己認為有效的手段來治療愛滋病。
那麼人們是否擁有慫恿別人犯傻的權利？比如，身為一個沒有經過專業訓練的電工，是否有資格去FDA會議的現場，指責製藥公司的藥物是毒藥，執業醫師是個藥販子，而自己研究出來的方法才是真正有效的。從言論自由的角度上來講，羅恩當然有權利這麼做。但這一言論對社會有直接且立即的危害。病人相信了他的宣傳後，轉向未經批准和證實的藥物，極有可能進一步損害自己的健康。由於專業的科研機構在宣傳上有非常嚴格的監管，執業醫師可不會像羅恩一樣跑到同性戀酒吧里問愛滋病患者：「你想續命嗎？加入買傢俱樂部吧！」更不能像他一樣，不拿出任何有效證據但膽敢聲稱自己的病人比服用AZT（一種挽救了無數愛滋病患者生命的藥物）的病人活得更長，指著參與AZT臨床實驗的醫生的鼻子大罵：你才是個藥販子！在電影中，羅恩是一個幫人續命的梟雄；但在實際生活中，我覺得馬修的表現則更像一個前一段赴美國拍了一部極不專業的紀錄片的知名主持人、政協委員：勇氣可嘉，僅此而已。
在電影中，梟雄可以亦正亦邪，遊走在法律的邊緣，給絕望的人帶來希望；但在社會生活中，這種人影響力越大反而對社會更加不利。如果因為羅恩的努力，愛滋病患者們紛紛參加各種電工、牛仔、江湖郎中組成的買傢俱樂部；而醫院和製藥公司的臨床實驗無人問津，AZT藥物最終沒有被FDA批准上市，一定會耽誤更多人的治療，造成更多人的死亡。電影中有一些很殘酷的鏡頭，讓人內心非常糾結。羅恩一開始非常希望能夠參加抗愛滋病藥物的雙盲測試，但被告知他拿到的可能是藥物也可能是糖丸，這是為了數據的有效性。極度痛苦的羅恩大聲質問醫生：「我馬上就要死了，你卻給我吃糖丸？」非常對不起，羅恩，確實只能如此。
再次向大家推薦《達拉斯買傢俱樂部》，又名《續命梟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