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武鉉：一面韓國政治的鏡子

南方週末2009年5月

「會是誰呢？」

5月23日清晨6時45分，這是韓國前總統盧武鉉留在人間的最後一句話。

順著他的話，貼身警衛轉身查看並準備阻止一名登山客靠近，卻不曾料想，他再次回頭時，就只看見盧武鉉從貓頭鷹岩墜落的背影。

盧武鉉從45麥克的懸崖上縱身而下。沒有人能知道，伴著耳邊的風聲，他在虛空之中是怎樣的心境。

從去年卸任總統後，盧武鉉就回到慶尚南道金海市峰下村，他出生和成長的家鄉。峰下村見證了他貧苦的童年、身體的成長、甜蜜的愛情和改變他終身命運的司法考試復習，隨後他當上了法官、律師、人權運動家、議員、部長，總統。

頭骨摔碎了，脊椎和肋骨折斷。9點30分，釜山大學醫院宣佈盧武鉉死亡。

他的離去激烈而又平靜。

「你們忘了我吧」

一方面，有超過40萬民眾前往峰下村祭奠，獻花需要排隊幾個小時，而另一方面，人們也沒有忘記，盧武鉉曾經的政治口號是：「沒有違規和腐敗的世界。」

盧武鉉死後，連續兩天慶尚南道有雨。

在他的個人網站「人活著的世界」，4月22日，他留下的最後一行文字是：「你們忘了我吧！」

中國社科院的韓國留學生金城哲告訴南方週末記者，「聽到他自殺的消息，我哭了。」金城哲憤怒地指責檢察院是「政權的小狗」，只為掌權者服務，「盧武鉉表面上是自殺，實際上是檢察院不讓他活」。

去年年底，「泰光實業」總裁朴淵次由於逃稅和行賄被韓國檢方調查。今年3月31日，韓國大檢察廳查出朴淵次曾向盧武鉉侄女婿匯款500萬美元。很快，前青瓦台總秘書官鄭相文——盧武鉉的「大內總管」和童年玩伴，涉案遭傳喚。「朴淵次門」迅速升級為「盧武鉉門」。

4月9日，朴淵次供認曾應盧武鉉的要求，將100萬美元現金裝入提包，通過鄭相文交給青瓦台。隨後，盧武鉉夫人權良淑承認曾經收過100萬美元用於償還債務。

韓國媒體說，難怪朴淵次靠生產球鞋的「泰光實業」，就能與「韓國電力」合組公司，承攬金額高達30億美元的越南國家發電廠。「如果沒有犯罪，他就不會自殺了，不是嗎？」釜山外國語大學的學生黃秀珍這麼覺得。

所以，一方面，有超過40萬民眾前往峰下村祭奠，獻花需要排隊幾個小時，而另一方面，人們也沒有忘記，盧武鉉曾經的政治口號是：「沒有違規和腐敗的世界」。

4月30日，盧武鉉前往首爾接受調查。出發前，他對媒體說：「無顏面對各位國民，讓你們失望了，很抱歉。」

在盧武鉉之前的20年里，從全斗煥到金泳三、金大中，卸任後的韓國總統一家紛紛因受賄而受司法處理。

但令韓國人吃驚的是，素以清廉著稱的盧武鉉似乎也難逃「第一家庭魔咒」。此後，等待盧武鉉家人和親隨的是檢方一次次的傳喚、媒體的無情抨擊和冷嘲熱諷。盧武鉉只好深居簡出，並在個人網站上稱，「我一步都無法邁出家門。我的家就是監獄」。

5月23日清晨5點50分，盧武鉉悄悄地走出「監獄」。他書桌前的電腦里，遺書最後保存於6分鐘前，上面寫道：「都是命……這是醞釀了很久的想法。」

「看，這個高中畢業生」

在建築工地打工，他被木頭砸中臉，斷了3顆牙。嘴邊的傷痕伴他終身，即便他兩次整容，也沒有去除早年貧苦生活的印記。

盧武鉉最早與政治沾邊,是在1960年2月。為了紀念獨裁者李承晚的生日，學校要求學生們以《我們的總統李承晚》為題寫作文。初一的學生盧武鉉卻站出來，要求大家「什麼都不要寫」，並組織「白紙同盟」。為此他被校方懲罰並停課一週。

但僅僅2個月後，李承晚就因「4·19運動」被迫下野。

實際上，盧武鉉幾乎成為韓國人的勵志教材。1946年，他出生於貧困的峰下村。六年級的盧武鉉曾經在日記中寫：「草房能變成瓦房，泥牆也能變成磚牆，我一定要實現。」

高中畢業，盧武鉉並沒能考入大學，他一邊打工，一邊自學司法考試。在建築工地，他被掉下來的木頭砸中臉，斷了3顆牙。嘴邊的傷痕伴他終身，即便他在當選總統前後兩次做整容手術，除額頭皺紋、去眼袋、割雙眼皮，也沒有去除早年貧苦生活的印記。

低學歷和貧窮出身，讓他成為底層人民眼中的「我們身邊的人」，也被一些保守派和既得利益階層嘲笑為「土」和「素質低」。韓國漢陽大學教授閔貴植對本報記者說，在盧身上就能看到韓國階層分裂的印記。

閔貴植教授舉例說，現任總統李明博說錯簡單的英語，媒體說這是「實用英語」，「可是如果盧武鉉用這種英文，媒體一定都會說，看，這個高中畢業生！他像一個總統嗎？」

1975年，盧武鉉終於通過了司法考試，兩年後成為一名法官，又8個月後，他在釜山開辦了律師事務所。最初的律師生涯簡單而快樂：韓國經濟剛剛開始起飛，盧武鉉接手了大量關於稅金和財產繼承的案件，收入頗豐；業餘，他痴迷帆船，一度還成為當地帆船協會的會長。

「傻瓜盧武鉉」

一次次的失敗後，人們開始叫他「傻瓜盧武鉉」。

 但盧武鉉說：「農民不會埋怨土地」。

如果不是上世紀80年代韓國洶湧的民主化進程，盧武鉉可能就一直是那個「賺錢又會玩的盧律師」。但1981年的「釜林事件」，卻在不經意間將他推向了國家的歷史舞台。

當時釜山的22名學生因所謂「左傾學習」被捕，盧武鉉陰差陽錯地作為他人替補進入了辯護律師團，因此成就了他的第一次「時局事件辯護」。

探望學生時，盧武鉉受到了難以言表的心靈衝擊。在他的書中，盧武鉉寫道：「學生們渾身傷痕纍纍，他們甚至無法相信作為律師的我，用恐懼的雙眼一聲不響地看我……世界上怎麼會有這種事情……由於氣憤，我的頭腦一片混亂，血液沸騰。」

當天夜裡，盧武鉉對妻子權良淑說：「慘不忍睹，慘不忍睹啊！我們的兒子也將進入大學，這種社會絕對不應該存在。」

之後，從1982年「釜美縱火事件」，1985年釜山民主市民協議會運動，到1987年「二七追悼會」，「盧律師」一發不可收，成為積極的人權律師，與很多致力國家進步的學生結下深厚的「戰鬥」情誼。而正是「386一代（30多歲，參加上世紀80年代學生運動，生於60年代）」的一批中堅，成為後來盧武鉉政治生涯中最為堅定的支持者和他改革的核心力量。

韓國留學生金城哲就是「386」。他告訴本報記者，當年學生運動，他們與警察對峙時，警察發射催淚彈，「盧武鉉沒跑，堅持站在那裡」。

1988年，盧武鉉當選國會議員，並隨即參加了全斗煥政府非法事件聽證會。聽證會的電視直播，收視率超過了50%。而盧武鉉充分發揮了自己的律師特長，對前任安全企劃部部長張世東、現代集團董事長鄭周永等人進行了毫不留情的斥責。他慷慨陳詞，也深打動了萬千觀眾，使他由政壇菜鳥一躍成為風靡全國的「聽證會明星」。

但嶄露頭角之後，盧武鉉的從政經歷並不順利。此後6次選舉他只贏了2次。這很大程度上歸咎於他的「執拗」：堅持原則的他曾反對三黨合併而與韓國政治巨擘金泳三決裂，也曾執意參加非本黨勢力範圍的釜山地區議員選舉，因為要「打破地域主義」。

一次次的失敗後，人們開始叫他「傻瓜盧武鉉」。

但盧武鉉說：「農民不會埋怨土地」。

事實上，他「衝動」的風格、毫無官僚背景的貧寒出身、堅拒腐敗的清新形象，恰恰切中了新世紀之初韓國民眾求變革的心情，盧武鉉開始受到越來越多的普通人，尤其是中產階級以下的貧苦民眾的擁戴。大批狂熱而忠實的「粉絲」還成立了類似俱樂部的組織，叫做「盧愛會」。

2000年8月，盧武鉉被總統金大中任命為海洋水產部部長。兩年後總統選舉時，「盧武鉉旋風」已經在韓國刮起來了。

「三分功，七分過」

總統就職儀式上，盧武鉉說：「容納違規和腐敗的時代已經結束。希望社會領導深刻反省。」

2002年的總統競選，盧武鉉和選民們一起，高舉小豬貯錢罐。盧武鉉激烈抨擊舊有政客是「腐敗的特權階層」，拒絕財團政治獻金的清廉形象幾乎成為了他最好的政治名片。

最終，盧武鉉48.9%的得票率擊敗所有對手，當選韓國第16屆總統。

2003年2月，在總統就職儀式上，盧武鉉說：「容納違規和腐敗的時代已經結束。希望社會領導深刻反省。」那時候沒有人會想到，數年後，盧武鉉將為自己的誓言做出反面註腳。

如同很多形象清新的領導人一樣，盧武鉉發現真正的難題不在選舉，而在執政，「清廉」不能解決一切問題。漢陽大學的閔貴植教授說：「盧武鉉非常強調道德，但他可能還沒仔細想過怎麼治理國家……」

2003年，韓國信用卡發行總量突破1億張，與此同時也引發了消費信貸泡沫和金融壞帳的急劇膨脹，並逐漸陷入衰退泥潭。無奈中，盧武鉉承認政府政策失敗。

盧武鉉不遺餘力地推進金大中的「陽光政策」，努力促成南北和解。擁盧者認為這使南北關係平穩發展，但反盧者認為他過於親朝鮮，甚至在他自殺消息傳來後稱應該「將他的屍體運到北韓」。

對於盧武鉉5年執政的總體評價，延世大學助理教授韓碩熙認為「三七開」，「30%是正面的，70%是負面的」。

實際上，盧武鉉勝選已是韓國憲政史上的一個非典型案例——他沒有依靠三星、現代等大財團的支持，而是依靠眾多的中小企業和下層民眾的力量。而對民意的過度依靠，導致盧政府與大財團合作時阻礙重重，也使民眾對於政府清廉程度的期待，大幅上揚。

然而，與此同時，政府深入主導的市場經濟體制並未改變，「政商結合」、「商而優則政」的問題也非一朝一夕就能夠解決。當企業界攀附權貴的心理遇到缺乏制衡的「帝王式總統」權力時，腐敗幾乎成為每一屆韓國政府的癌症——即便盧武鉉自身「抗癌」，也難保身邊的人不被腐蝕。「由於受傳統儒教倫理文化影響，在韓國的民主政治中，家族、血緣和地緣政治的印記非常明顯。」上海國際問題研究院朝韓問題專家於迎麗對南方週末記者說：「這一方面導致了人情請託和裙帶關係盛行，滋生腐敗，另一方面也會帶來政黨間政治鬥爭的慘烈和非理性。」

而復旦大學韓國研究中心博士鄭繼永也告訴本報記者，韓國的政治體系中有一種「非黑即白，非對即錯」的政黨文化，在野黨總是無條件反對執政黨，而執政黨也會對前任進行「秋後算帳」。

而除了幫派政治的窠臼難脫之外，幾十年軍政府獨裁遺留的政治仇恨與政治報復的基因也時不時隱隱發酵。

於是，自盧武鉉上台之日起，等待他的恐怕就是他自己也無從料想的結局。

「我已經陷在無法出來的深淵」

然而，盧武鉉恰恰是這樣一個有著強烈政治潔癖的、朋友眼中的「鶴一般的人」。

韓國總統的獨特之處還在於其任期長達5年，但不得連任。漢陽大學的閔貴植教授說，政策的缺乏連續性直接導致了在3年以後，總統的施政變得無比困難，「官員們都不聽話了，老百姓也對總統看膩了」。

2008年初，韓國人幾乎是敲鑼打鼓地歡送走了盧武鉉。隨之而來的李明博總統，幾乎毫無懸念地否定了盧武鉉的所有內外政策。

此時，清廉幾乎已經成為盧武鉉唯一得以支撐自己的政治產品。無論反對者如何為盧武鉉政府釘上「無能」的標籤，從沒有人否認他的清廉。甚至在遭到抨擊時，盧武鉉也會用「還好，我們很清廉」來安慰手下和自己。

直到朴淵次案披露盧武鉉腐敗，直到「僅有的」數百萬美元帶來的曾經支持他的民眾的無比錯愕，直到盧武鉉深陷自身難以救贖的絕望。

「打擊報復論」在韓國坊間流傳。韓國釜山外國語大學中文系學生文奎台說：「那段時間，電視新聞里經常就有一半時間在講盧武鉉受賄，是否過於炒作了？」

然而，盧武鉉恰恰是這樣一個有著強烈政治潔癖的、朋友眼中的「鶴一般的人」。在他畢生為之努力，為之鼓與呼的民主與清廉演繹成對自身的反諷時，盧武鉉的內心，在承受著怎樣的焦慮與折磨？

「現在我盧武鉉已經不是大家所追求的價值的象徵了……我已經陷在無法出來的深淵，大家不能跟著掉進這個陷阱里，大家應該放棄我。」他在自己的網站上這樣說。

他首先放棄了他自己，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