憤怒的原因

我是很平靜地看完這部電影的。沒有覺得特別的驚艷和興奮。理由大抵有兩個：一，在題材上，同類型的優秀電影我已經看過至少有三部，《這個男人來自地球》、《狙擊電話亭》、《恐怖直播》，都是在一個極其侷促有限的時空中使用極少量的演員就呈現出一個精彩絕倫的故事，其編劇導演演技水平讓人嘆為觀止。當然，《十二怒漢》無疑是其中鼻祖級的經典之作。二，從內容上看，影片所體現出的西方式民主及理性主義精神對我這個一度狂熱於閱讀大量啟蒙運動時期經典著作的人來說也毫不新鮮。而其特出反映的「合理懷疑」的理念，對我而言，也不過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因為我本人骨子裡就是個絕對的懷疑主義者。

回想起一年多以前，是我的一個大學舍友鵬哥推薦我看《十二怒漢》（當時還沒這種能看老片的耐心所以拖到現在才看了）。我和鵬哥是經常爭論問題的，經常吵得面紅耳熱，十足兩個怒漢。一開始我們爭論的是足球上的問題，我是曼聯球迷，他是切爾西球迷，本來立場就不一樣，而且我們在足球理念上也有所不同，所以也經常就某具體判罰和比賽理解來吵。而後，吵著吵著，話題便延伸至其他的領域，最後不可避免地上升到了哲學層面。。因為每次吵到最後，我們都一定是各執己見，誰也說不服誰，然後我就會說一句：「算了，你有你的觀點，我有我的觀點，沒有什麼對錯可言的。」然後他說：「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啊。」我說：「不是的，這個世界只有觀點，沒有事實。根本就不存在什麼絕對正確的事情，古代的宗教，現代的科學，都不過是一種看法，一種信仰而已。以前的人信仰宗教說的，現代人信仰科學。所以人們不過在選擇自己相信的東西，根本就不能證明什麼對錯。」他聽了我這種大逆不道的言論觀點往往會非常生氣，但卻又說不上什麼話來推翻我的結論。

是的。我從來都不會絕對相信科學。我認為一切的科學理論都有可能是錯的，很有可能遲早被新的發現（未必是科學發現，很可能是類似於科學之於宗教那樣更高級有效於科學的新的認識論的發現）所推翻。我甚至不相信所謂客觀存在的東西，例如我現在面前的這張桌子，也未必真的存在，有可能不過是我的幻覺，整個世界可能都不過只是個「缸中之腦」的幻象，我不能證明這種說法是正確的，但你也不可能將其證偽。所以說到底，世界人民的所有認識從根本上是構建在一個大部份人所共同持有的信仰上，名其曰——常識。

當時我在向鵬哥「推銷」我的觀點時，我恰好也提到了司法審判。我當時說，法庭的判決未必就是正確的，它們往往不過只是法官或者陪審團所持有的觀點而已，他們傾向於相信嫌疑犯有罪，或者，他們傾向於相信嫌疑犯無罪，往往僅此而已。事實到底是如何，很難講。

這部《十二怒漢》剛好就證明了這點。如果沒有那位冷靜理性的戴維斯，這宗殺父案將會被世人認為是毫無爭議的兒子殺死父親的殘酷事件。但同樣值得注意的是，電影也沒有真正證明了那個年輕人的無罪，正如戴維斯所說的，「真相到底如何，我真的不知道」。嚴格來說，電影只是證明了之前的證人證詞和證據都不是那麼令人信服，僅此而已，年輕人到底是否真的殺死了他父親，仍無定論。

在觀影過程中，我覺得特別有趣的是觀看和揣摸人物的心理變化。

他們為什麼會憤怒？

憤怒，是因為受到了冒犯，一是生理上的冒犯即身體攻擊，二是心理上的冒犯。心理上的冒犯最重要的就是個人的尊嚴受到了冒犯。顯然，電影中的人物的憤怒就是屬於後者，他們在爭論過程中感覺自己的尊嚴受到了冒犯，所以就很生氣，堅決抵抗。而尊嚴受到冒犯，本質上，即是被證明了自己的無知無能和無價值。所以我們看到影片中那個力爭反抗到最後的男人在不得不承認「那孩子無罪」後，居然趴在桌子上像個孩子一樣哭了起來。因為他承認了自己是錯的，在他自己看來，即等於被證明了自己的無知無能和無價值，等於承認了自己是個廢物。所以他很難過傷心。（我們可以得出結論，要說服一個人是多麼困難的事情，在日常生活中儘量不要嘗試這樣做。）

與戴維斯所代表的冷靜理性對應，影片要批評的是人們的無知和偏見。而無知和偏見的共同根源，是思想的懶惰。人本性懶惰，尤其在思想上。思想上的懶惰最顯著的表現即是，人們很容易去相信一些東西，很容易就得出一些結論。影片一開始，其他11個男人都非常輕率地就相信了那些粗糙的證言證據。此外，因為思想上的懶惰，人們也很容易對事物形成刻板印象，正如那個固執的老頭所說的，小混混就等同於沒得救的爛人，爛人就等同於會殺人的罪犯，那個小伙子就是小混混，所以他就是殺人兇手。得出這些粗鄙的推論當然要比嚴格求證要容易得多。所以偏見就這樣形成了。我們大部份也都是這樣，我們經常會認為，河南人就是容易出小偷，新疆人很可能會砍人，男人沒幾個好的，外國人的生活就是好，富二代多出爛人，等等。我們小時候很容易相信ZF所宣傳的gc主義，長大了卻又很容易相信西方人宣傳的自由民主思想，其實都根源于思想上的幼稚和懶惰。實際情況往往是比你想像的要複雜得多。

當然，還有自私。陪審團員很多人都很急躁地要結束這場吵鬧能早點回去忙自己的破事，畢竟，在他們看來，一個毫不相識的年輕人的性命的價值是比不上自己悠閒的幾個小時的。那也是，很少人會願意為了拯救一千萬個陌生人的性命而犧牲自己一條手臂，不是嗎？

所以，要做個好人不容易。要做到謹慎、不懶惰、理性、有責任感，實在是很難一件事。但我們就應該知難而上，儘可能做個更完善的人，這才是人生的真正價值所在吧。

話說回來，若能做到放下面子，爭論也可以是一件很美妙而有益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