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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之心--Twelve Years a Slave

为奴十二载/自由之心(台)/被夺走的年(港)

8.1 / 741,752人    134分鐘

導演: 史提夫․麥昆
編劇: 約翰雷利
演員: 奇維托艾吉佛 麥克法斯賓達 露琵塔尼詠歐 布萊德彼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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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月封道

2014-03-12 08:16:50

凝視之後


剛看完《為奴十二載》從電影院裡出來,我就相信它會拿下二零一四年的奧斯卡大獎。它攥住了一個政治正確的題材,場面調度、攝影用光、佈景和配樂方面也都絕對一流,但這些都不是我對它的信心的來源。
用電影談論美國的奴隸制,其實已經形成了某些模式。一提及黑人的這段慘痛歷史,一連串關鍵詞就會自動跳出來:殘酷、非人道、歷史污點……當代人用這些詞的時候,其實都只是基於想像,畢竟對能走進電影院的人來說,沒人會有過類似的真正感受。另外一套常見的談論方式著眼於經濟研究或者社會分析,進而辯駁奴隸制其存在和消亡的歷史合理性。這種說法與其說是在討論奴隸制,不如說對規律本身更感興趣。雖然沒有規定應該如何去回顧這段歷史,但除此之外的各種說法無非就是這兩種方式的混雜:訴諸於感性的善良,或者理性的清晰。有時候哭訴得多一些,有時候怒吼得多一些,傷感的宿命感,崇高的歷史感,都可以在裡面找到。
這兩種角度都無法真正進入它們所談論的對象。關注如果基於痛苦,那麼意識只能集中在一個傷痛的點,它或許能展現生存的一個側面,卻無法投射整個全景的圖案。關注如果基於規律,它把握的其實是事實的抽象,使用的是另一套感官,和實實在在的生存體會沒有關係。所以如果要重新進入奴隸制這個對象,需要另一種表達,這種表達不至於靠得太近轉得太快以致於讓人眩暈,又不至於離得太遠望向天邊結果連溫度都感覺不到。
《為奴十二載》找到了這個點,它從頭至尾只做了一件事情——凝視。
  
古典的戲劇告訴我們,環境變化,事情出現,人去應對,然後故事產生,情節不斷向前。傳統的描寫奴隸制的表達方式也就圍繞著這個模式,用故事的轉折去推動電影的進程,以此帶出來悲慘、痛苦和掙扎,刺激人心。這種表現方式談不上不對,卻無法達到對奴隸制本質進行表現的要求。
和其它很多電影裡的邪惡不同的是,奴隸制並非生髮於個體的惡念;作為一種制度,它在人類歷史上長期真實地存在過。在被搬到倫理價值尺規上進行批判之前,它就已經在那兒放了不知道多少世紀。對這種超越了普通宏觀定義的邪惡進行批判,倘若試圖以小見大,往往流於以偏概全。原因非常簡單:一種基本制度貫穿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奴隸制實質上滲透到了從經濟分配到意識形態的社會的每一個細節,它就是「全部」。如果對「全部」「全面開炮」,那等於在價值戰爭裡面開啟無差別的核戰爭,你的對手會自動變成「滾滾向前的歷史車輪」,而你的下場最終一定是被無情的歷史邏輯活活碾死。當然,你也可以反覆不斷地從各個角度來堆砌各個側面,用數傷痕條數來證明病入膏肓。但這種處理致力於詳實卻侷限於篇幅,你無法證明你覆蓋了邪惡的每個部份,邏輯上總會留下「事情只是個別現象」的空子可鑽;當你意圖感動他人的時候,你必須自證不偏不倚,而這幾乎是邏輯悖論式的不可能任務;更麻煩的是,你可能會遇到《飄》這樣的依著傷痕畫紋身的對手,你跟它說善惡,它和你談美學,直到一方累趴下。
《為奴十二載》選了另一條路。它放棄刻意尋找和製造對立來擴張戲劇性,它只是安靜地順著所羅門的視角去凝視奴隸制這個「全部」,把感受和領悟的責任交給了觀眾。這種處理加大了觀眾的觀影負擔,相較於《地心引力》動作遊戲式的視效轟炸當然是冰火兩重天,對於今天這群被忙碌的生活夾磨得恨不能抱著爆米花大笑或者伴著悲情音樂痛哭的受眾當然成了個不大不小的挑戰。以致於電影開場半個小時過後,我幾乎認為它開闢了一種憋悶恐怖類型的先河。開篇的二十九記毒打的確讓人坐立難安,之後的劇情卻幾乎直接踏上了陽光下棉花田勞作的節拍,一步步向前挪,一朵朵往下掰,蚊子嗡嗡算是唯一的背景,實在撐不下去了,倒頭死掉即為解脫。
但《為奴十二載》也並非無聊到讓人想睡覺。一是電影的技術能力極為漂亮,稍微有點兒技術常識的人估計都不會有太多昏昏欲睡的空間。二是之前了解史蒂夫•麥奎因根本不會就拍那種好萊塢式的所謂高潮,那麼觀影的時候大可任由情節拐帶,一些細部肌理的處理反而更容易浮現出來。整個觀影過程就像長久注視一個字以後,人會感覺中了失讀症,字體好像失去了它本來的含義,成了一堆筆畫的拼雜重組,似乎突兀詭異卻另有意味。
除卻開頭的毒打和最後的鞭笞,電影裡面的黑奴經受的苦難,無論是羞辱、折磨還是處刑,都似乎直接不加處理就交給了觀眾。導演就像完全不參與對殘酷的創作一樣,七拼八湊弄了部紀錄片就交差了。雖然事件幾乎都很驚悚,但角色人物卻都無比真實貼切,既不典型化的臉譜,也不典型化的偶像,甚至連所謂的反角都顯得無比鄰家(如果我真有個莊園在他隔壁的話)。所以與其說保羅•達諾演的監工很邪惡,還不如說他就是一二逼賤貨;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演的奴隸主的確很仁慈,但和心目中的救星比起來他實在糾結太多。沒有哪個角色高大全,也沒有哪個角色渣到完。唯一一個例外是布拉特•皮特演的加拿大人,除了鬍子不很《燃情歲月》之外,其它方面都是男人中的戰鬥機,正義得摧枯拉朽。考慮到拍電影的錢是他出的,考慮到他其實不介意演二逼角色,更考慮到喬治•克魯尼在《地心引力》對自己角色的美化簡直到了罄竹難書不忍直視的地步,只有忍了,無視這個角色完美的不和諧。
這種白描式的處理看似沒有起伏,但實際上和所羅門的心境改變互相應和。簡單的歸納可以說所羅門在為奴的十二載裡面一直爭取保持為人的尊嚴,但整部電影裡他的內心卻在一步步地被摧垮。從一開始的置身世外的有社會地位的自由黑人,到努力開荒成為有用的黑奴為明天而生存,再到摘著棉花苟延殘喘爭取逃命,既而體會到自己生為黑人為奴命運這種在世不義的普遍性而高唱靈歌,直至最終目睹Patsy被毒打過後,將承載希望的小提琴砸成了碎片,所羅門的心境一直在墜落,如果沒有及時被救出的話,很難說他還可以撐多久。他的這種變化的心境和他身處的不變的環境鋪陳了敘事上不同圖案的兩層,而這不變的環境又是內心的變化的原因,這一弔詭的「靜止——崩壞」關係正是本片的基本張力的所在。
所羅門這個角色是二重的,他同時是觀察者也是參與者(被迫強行參與),既是窗子也是鏡子。通過他的凝視,奴隸制的全景透了進來,又通過對他的凝視,奴隸制的效果浮現了出來:並非通過何時何地的某個事件而生發出來了對奴隸制的反思,而是從開始就乾脆放棄理解(被綁架了,還能更荒謬嗎),單純地去看會流水一般的奴隸生活是怎樣地發生,以及在一種沉靜的平淡下面,一個靈魂從驚恐和嘶吼、到啜泣和麻木。觀眾沒有在模擬受苦的瞬間被引領去感悟更高的意義,而是去伴隨所羅門的過程中收穫了更深刻的感受——不是痛,而是悶。
悶,隔絕希望的窒息,才是奴隸制極致邪惡的「感受」。對於每一個奴隸而言,奴隸制並非每天重複的從天而降的恐怖,而是無時無刻面對漫無邊際的絕望,抽乾靈魂的每一絲活氣,最後徒剩一具行屍一樣的空殼。它完整而不加掩飾地佔據了你的整個存在,它沒有自我衰敗的跡象,它看不去有什麼突然崩潰的可能,它理所當然,它自信滿滿,它道貌岸然,它甚至溫情脈脈,但當它發動起來,它的每一個心血來潮都是你無邊的噩夢,因為如同木桶最短的那塊板一樣,它的本質決定了你的命運,上面寫著——你是他的「財產」。如同那首憤懣悲愴的葬禮靈歌唱的一樣,逃離只有一條路,那條路通向天堂,那兒有奔湧入海的約旦河,淘盡你的苦,讓你安息在上帝的花園。

《為奴十二載》並非完美的電影,但它對一個如此熟悉的題材的把握方式不說是絕後,卻幾乎是空前的。它並沒有提供一個新穎的視角,它只是凝視得特別用心,直到一切模糊之後卻又重現,展開了一個新的格局。正是這點讓我認為這次奧斯卡的最佳影片,它是絕對的實至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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