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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之心--Twelve Years a Slave

为奴十二载/自由之心(台)/被夺走的年(港)

8.1 / 741,752人    134分鐘

導演: 史提夫․麥昆
編劇: 約翰雷利
演員: 奇維托艾吉佛 麥克法斯賓達 露琵塔尼詠歐 布萊德彼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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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uvent

2014-03-03 22:14:20

一篇平淡的奧斯卡八股


      1月底,各大風向標獎項悉數露出底牌,連續六年與奧斯卡保持一致的製片人公會獎少見地下了「雙黃蛋」,將《地心引力》與《為奴十二年》並列為年度最佳影片,大大增添了預測的難度。本來念叨了很久特效出眾的《地心引力》既不科學也沒有幻想,然而,看過了史蒂夫•麥奎因這篇工整到催眠的奧斯卡八股,阿方索•卡隆那鍋心靈雞湯也顯得不那麼乏味了。
       可以說,這一回麥奎因為了得到守舊的學院獎青睞,收起了先鋒范兒,規規矩矩拍了主流價值觀的歷史正劇。然而,透過這層殼兒,他還是他,從處女作《大絕食》(2008年)到《為奴十二年》,每部電影的核心部份都是對暴力的極端化視覺呈現,目的也是一致的:引發同情。

真實版《湯姆叔叔的小屋》
       這部影片的主角所羅門•諾瑟是一個自由黑人,以拉小提琴為生,有妻子和一雙兒女,一家人在紐約下轄的薩拉托加市生活。1841年春天,兩個自稱是來自馬戲團的白人以請他演奏為由,將他騙至華盛頓。和紐約不同,美國的首府那時是允許蓄奴的。一覺醒來,所羅門已經成了一個百口莫辯的奴隸,被轉賣到南方路易西安納州的棉花種植園,直到十二年後,一個好心的加拿大人貝斯為他寫信通知北方的老友,才得到解救。
       這個故事是真實的。1853年,所羅門出版了回憶錄《為奴十二年》。同一年早些時候,斯托夫人出了一本《湯姆叔叔的小屋題解》,解釋了激發她創作小說的素材和線索,其中就有所羅門的經歷。所羅門在他的書中還指出,斯托引述讓他重獲自由的那封信時,拼錯了他朋友們的名字。
       的確,《湯姆叔叔的小屋》中,和善的主人陷入經濟困境不得不賣掉奴隸,主人公落入殘暴的新主人手裡,不願鞭打同胞而被主人厭棄等等情節,就像是從所羅門的回憶錄里脫胎出來一樣。但是,斯托的小說是1852年3月出版,而所羅門的朋友們那年9月才收到那封信,她不可能真的從中取材。
       後世的研究者們指出,不少《題解》裡的書面素材斯托寫小說時其實沒有讀過,她長居與蓄奴州相距不遠的辛辛那提市,小說素材大量來自逃亡至此的奴隸口述。當時《湯姆叔叔的小屋》激怒了一些蓄奴制度的維護者,他們指責斯托棉花種植園都沒有去過,對南方的描寫是失實的。
       而小說1851年6月開始在《國家時代》雜誌上連載時,所羅門還在用另一個名字——普萊特在棉花田裡勞作,十年來他沒有紙筆,小心地隱藏自己受過教育的頭腦,那時沒有任何人知道他走過了與這本小說似曾相識,將來可以被小說作者說成是創作素材的人生軌跡。這不經意的巧合折射出的歷史真實是:轉賣、欺辱奴隸,強迫他們鞭打同胞的情節談不上什麼借鑑,因為在現實中,它們和吃飯睡覺一樣稀鬆平常。
       這些全部財產就是一條毯子,用葫蘆盛飯飲水的人,在那個年代幾乎沒有什麼自述身世的機會。所羅門能發聲已經很有價值了,而一顆曾為自由人的心,在為奴的境遇中觀察奴隸制,實數難得。今天,在螢幕上,這也是將現代人帶入歷史的一個好切口,而影片止步於展示殘暴與苦難,可惜了一個層次豐富的好藍本。

                         僅僅以暴力引人同情不是上策
       「他們試圖在同情——人類最基本的感情上下功夫,作為製造壓力的手段,激起人們痛苦與仇恨的火焰」。這是《大絕食》中柴契爾夫人的畫外音,幾乎可以套用來解釋麥奎因慣用的表現手法:用暴力製造苦難,再以苦難收穫同情。
       柴契爾話中的「他們」,指的是在獄中絕食的愛爾蘭共和軍。歷史上,共和軍製造了海量爆炸與暗殺,甚至對不同宗教派別的平民下手,卻要求政治犯的待遇。雖然影片也引了柴契爾的話:「根本沒有政治謀殺、政治爆炸和政治暴力,只有謀殺犯罪、爆炸犯罪和暴力犯罪」,但這在敘事上只是輕飄飄的遮掩,影片的立場完全倒向這些囚犯了,用了大量直白的畫面表現他們遭遇的暴虐,而共和軍出手只有一次,殺的還是一個殘暴的獄卒。死於共和軍之手數以千計的平民呢?
      這部片子極致的暴力不是對囚犯的毆打,也不是獄卒被一槍爆頭,而是麥可•法斯賓德飾演的絕食運動發起人鮑比•桑茲瀕死前漸漸停止運轉的身體。而對於沒有忘記歷史的觀者而言,被血淋淋的暴力和人身體的毀壞硬生生砸出來的同情,像是被強力按到河裡喝下的水,不僅沒解渴,還嗆著了。
       2011年的《色忍》里,法斯賓德成了一個封閉自我的紐約客,只能用放縱來解壓。現代都市人獵艷那點小事,與暴力何干?而故事的高潮戲與《大絕食》一樣,是主角兄妹倆對自己身體的摧殘。妹妹在家割腕是見血了,哥哥看上去只是去聲色場遊蕩了一夜,不過挨了小混混幾拳,但那股自我毀滅的勁頭,和他家浴室裡滿地的血一樣,是一種可怖的憂傷。
      《為奴十二年》的高潮同樣是暴力,是對女奴帕茜那場漫長的鞭打。主人埃普斯嫌所羅門打得不夠狠,奪過鞭子親自下手,女孩背上的傷痕像是被鐵犁深犁過,每一鞭下去都騰起一團轉瞬即逝的血霧。這一幕只是用文字寫下來都是有視覺侵略性的。
       政治正確性無虞,也不談尺度問題,僅僅以暴力引人同情,也不是上策。針對「有些場面過於暴力」的指責,麥奎因解釋說:「我相信觀眾喜愛這部影片不是因為其中的殘忍,那些已經被證明是錯誤的」。講這話有一層潛意識,就是別說廢奴了,種族隔離都解除半個世紀了,黑人都當總統了,那段歷史已有公論,不用花力氣去證明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問題就出在這裡:麥奎因是畫廊里走出來的視覺藝術家,在美學追求上傾向於對一種狀態持久的,微觀的把握,在宏觀上缺乏掌控。這無關乎電影的場景是不是恢弘,而是意識到不到位。如果不多問幾個為什麼,只憑暴力之下殘敗的身體本身,能兌換的僅僅是對個體的同情。《為奴十二年》的棉花田和大宅子拍得宛如會動的油畫,但幾個主要人物處理得較為粗糙,讓人遺憾。

                              道德故事反而削弱批判的力量
       「我來問你,在上帝的眼中,黑人和白人有什麼分別?」
       「你怎麼不問我白人和狒狒有什麼分別。我在奧爾良見過一隻,和 我的黑奴們差不多。」
        電影中貝斯和埃普斯有這樣一段取自原著的對話。埃普斯還對貝斯說,黑奴們不是來幫忙的,他們只是「財產」。這點出了現代奴隸制存在的根基:黑奴不被當作人,和養雞場裡的雞沒什麼區別,剝奪他們作為人的一切權利自然不是什麼罪惡了。可僅有幾句台詞是不夠的。
       法斯賓德飾演的埃普斯是主角之外最吃重的角色,也是影片中奴隸制之惡的第一代言人,影片的後半程,他對帕茜的迷戀、他妻子的嫉妒以及他們夫妻倆對帕茜的欺辱用了很多筆墨。所羅門在回憶錄中感嘆,「在主人眼裡,她只不過是一個價錢更高、樣子更漂亮的動物」;而「太太年輕的時候非常喜歡帕茜」,「像逗弄小貓一樣逗她玩」。
       埃普斯有一個溫和地抱著黑人小女孩的片段。但大部份時候,他成了奧斯卡種子影片裡的常客——一個無法自控的神經質,他的妻子則是一個沒有看點的妒婦。彷彿是他們的個性殘缺,而不是罪惡的制度讓帕茜受苦。一次次欺負她,也只能告訴人們南方有一些白人是殘暴乖戾的。可是,哪兒沒有個把惡人呢?電影裡不是還有威廉•福特這樣的好主人嗎? 這樣的對比之下,就更像是一個用綁架案、強暴案和人身傷害案串起來,中庸平淡,溢滿了道德評判的老式罪案故事了。
       對比原書,帕茜也有一個很大的改動。就是雖然先生太太輪番羞辱她,她大大咧咧地不以為意,還是保持了歡快的個性,直到那次鞭打後才性情大變,「如果世人的心真能死掉,一顆心會在厄運的無情打幾下崩潰、枯萎,那麼帕茜的心已經死了」。如果和電影裡一樣,她早就不想活下去了,那頓鞭子在劇情上的力量也弱了很多。
       看到有些論者將此片與大屠殺題材的經典紀錄片《浩劫》(1985年)比對,可見表現現代奴隸制是一件多嚴肅的事,可以說是不敢行差踏錯一步,這也是八股電影出世的原因之一吧。現代人對過去的錯總是懷揣萬分小心,而回望歷史,尊重與同情是遠遠不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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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於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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