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的愛情，永遠都不會有

       在剛剛宣佈的奧斯卡提名名單中，《她》獲得了包括「最佳影片」和「最佳原創劇本」在內的五項提名，但其中並不包括最佳男主角（當然也不可能有傳統意義上的「最佳女主角」）。也就是說，傑昆·鳳凰城這一次堪稱經典的「宅男」演繹，再次被學院評委們無情忽視了。這樣的遺憾即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這群被公認為「口味保守」的評委中77%為男性，平均年齡65歲，五十歲以下者只佔到了14%，讓功成名就的爺爺們去了解，去理解片中宅男對「人機之戀」的憧憬，就像讓《地心引力》裡的因紐特人去感受太空中的桑德拉·布洛克，隔著幾千公裡的真空。
      
       蓄上唇胡的鳳凰城，從面相上顯得比老成了許多，影片中剛剛經歷過一場失敗婚姻的他，固然比《兩個情人》時要穩重和謹慎的多。然而骨子裡，《她》中的代筆作家西奧多與《兩個情人》裡的猶太老男孩一脈相承。他們都有著令人同情的善良，近於懦弱的溫柔，在與成人世界的溝通中，依然保留著兒童式的臆想和完美主義。影片中西奧多的工作設定別有意味，他是個替人捉到寫信件的作家，使用先進的語音錄入，輸出的卻是傳統的手寫字跡，也就是交流的世界裡，他本就應該被忽視（但他又渴望存在），在信件創作中所付出的細膩感情和想像力，只是為了讓他人的溝通更加完美，這對於實實在在的男人來說，頗具諷刺意味。西奧多是個成功的傾訴者，這從他相親時的遊刃有餘可見一斑，但僅此而已。當他要為愛情付出對等的承諾時，作為一個男人的他驚慌失措了，退回到他最愛玩的虛擬遊戲，像個男孩般躲在寂靜的黑暗角落裡。這是宅男一族的通病，他們自認為情感豐富但不擅表達，需要一個善解人意的「紅顏知己」來開啟，哪怕這紅顏只是一個沒有身體的聲音，也足夠滿足精神上的充實和亢奮。
 
       可如果僅是嫵媚挑逗的女聲，那這部影片不過是個加長版的付費色情電話罷了。《她》的巧妙之處，在於劇本設定為可預見的「近未來」，人工智慧的作業系統已經發展成獨立的性格和情感，在隱藏超級計算能力的同時，把人類的認知和交互習慣模仿的惟妙惟肖。其實光看片中的愛情歷程，與傳統的男女遊戲並無二致：相識、熱戀、性愛、冷淡、吃醋、背叛、劈腿乃至離去，轉瞬即逝。柏拉圖式的精神之戀無法跨越肉慾，西奧多拒絕了那個女孩，更多的源自他自身的怯懦。對於永恆的探討淺嘗即止，劇情在野餐場景之後急轉直下，如能繼續深挖，足以讓小清新昇華到哲學層面。薩曼莎的「身上」集合了電腦的「自主狂妄」（科幻片中多有涉及）和人類本性中的「原始放蕩」。從冰雪聰明、善解人意的完美女友，到懊惱吃醋和移情別戀，虛偽與逃避，薩曼莎都學會了，可憐的西奧多再此體會了愛情的無常無助。作為編導的斯派克·瓊斯，在後半程有意讓肉體的「無影無蹤」更為殘酷，前妻的容貌還能在閃回中重現，可對於這個「她」，他連吃個飯，敘箇舊的機會都沒有。
 
曝光過度的攝影風格，優美如初戀的鋼琴配樂，在大螢幕上體會西奧多的愛情歷險，太容易讓男性觀眾熱淚盈眶。許多人會在薩曼莎的聲音後，自動腦補上斯嘉麗·詹森的甜美容貌，魔鬼身材，但擁有女神的一部份同樣風險巨大。西奧多所經歷的幸福和失落，是如此真切，「讓我和他單獨待一會兒」「與641人同時戀愛」光這兩句話帶來的惶恐，就如海浪般劈頭蓋臉，足以激起絕大部份20-40歲男性的共鳴。或許這樣的智能系統並不遙遠，就在高樓林立的魔都里，下一代蘋果Siri系統中，但忠貞的愛情永遠是一種奢望。那一夜，西奧多終於明白了這個道理，他所能給的，不過是個溫暖的肩膀而已。

2014年春，發於《週末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