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洞停不下來：一個女孩的成長與自我救贖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其實呢，大可不必作複雜解讀，往正經八百了說，Frozen算是一個親情、友情、愛情，人與動物、人與非生命體都實現大和諧，愛與正義戰勝邪惡拯救國家的標準迪斯尼故事，老少咸宜其樂融融特適合長假帶孩子進電影院。往插科打諢了說，一對好姐妹加一個男主，還動不動就唱起歌兒來的影視作品，除了新白娘子傳奇和雲南山歌教（霧），又入駐一部迪斯尼動畫了。

然而當我看到興奮的Anna游弋舞蹈於城堡內部，對著牆上的女俠畫像說出「貞德」二字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沒有辦法不去開啟西斯空寂的腦洞…為防劇透，此前還未看過關於該片的影評，讀書少，也無力徵引流派和主義，就憑電影院裡的第一印象自娛自樂一下吧。


如果把Elsa和Anna，看作可能存在同一個女孩身上的兩個側面：
Elsa的一面，代表著理性、思考、智慧、自主、決斷…
Anna的一面，代表著浪漫、探索、直覺、天真、表現…

傳統世界在期待什麼樣的女孩呢？從早期童話塑造的公主形象來看，比較單一和蒼白，善良與柔弱幾乎是她最大、也是唯一的武器。

所以其實Elsa和Anna都算是非傳統的女性形象。Anna因姐姐加冕禮，城堡大門將會打開而興奮奔走的一段，意味深長，從她與貞德畫像打招呼開始——貞德代表著什麼當然無須贅述，從這裡我開始凝神靜氣認真觀看——她又跳上了一連串的油畫畫面，成為其中的女主角。畫面閃動較快，我不完全認識這些畫，但對其中至少一幅有印象：少女盪鞦韆至半空，原畫左下角一男子得窺裙底風光。這在傳統世界無疑是一種驚世駭俗的表達。少女的天真爛漫和快樂，並沒有錯，但這一切要以與帶著自發和主動意味的性，及和它聯繫在一起的放蕩、淫靡等詞彙無關為前提。

而Elsa的殺傷力顯然更大，因為Anna不過是要自由自在地探索世界，表現和表達美的自我，Elsa卻代表著注入理性和智慧的女性自主意識。她擁有與生俱來的可怕魔法，意即她的這種特質對於傳統世界的打擊足以是毀滅性的。

可是，Frozen真正的主題，似乎並不在於講述這兩個擁有反傳統性格特質的女孩，如何攜手去戰勝傳統的（男權）世界。如果把兩姐妹作為同一個女孩身上的兩個側面，它可以被看作一個關於女性心靈成長和自我救贖的，有著豐富內涵的故事，繼而成為一部真正意義上的「女性向」動畫。


在童蒙時代，或謂無性別時期，女孩身上尚處萌芽階段的E面（理性、思考、智慧、自主、決斷…）和A面（浪漫、探索、直覺、天真、表現…）是和諧相容的——Elsa與Anna曾經的親密無間。

當性別的分野漸漸明確，E面的生長逐漸成為一種威脅。在外部世界看來，自主理智會使女性脫離掌控和被期待的軌道，從而帶來災難；就自身而言，理性部份也還不夠成熟強大，不足以保護那個天真浪漫的自我，結果是遭受到一次巨大的傷害——Elsa的魔法沒有接住瘋玩的Anna，使她掉落受傷。

經過這次傷害，各方都吸取了教訓：父母是兒童心靈和性格塑造上最早的教師，他們訓示女孩收斂和壓抑E面的部份——父親為Elsa戴上手套，掩蓋她的魔法，Elsa也從此自我封閉；女孩只需要還做以前那個天真爛漫、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的小公主就好，其他什麼也不用想——地精消除了Anna記憶中Elsa魔法的部份，同時兩姐妹被長年強行隔絕。

但總有一天，女孩會長大成人，到了獨立面對這個世界的時候——父母去世，姐姐加冕。加冕禮和城堡大門的開啟意味著禁錮肉體的樊籠打開，自由到來，這讓A面欣喜、急不可耐，卻令E面擔憂、恐懼不安。走出城堡的Anna邂逅了一個陌生男子，並戲劇性地和他一見定終身。這不奇怪，因為這是A面的決定，只受浪漫和直覺的支配。Elsa果斷拒絕了妹妹輕率的婚事，更無需多揣，因為這是來自E面的判斷。傳統的童話故事到此應當勃然大怒了：一見鍾情怎麼會是壞事呢？童話裡的王子怎麼會是壞人呢？這不是明擺著的大好姻緣嗎？故事在Anna和王子攜手月下共舞的時候就應該全劇終了好嗎？

但這故事沒有。Anna不明白Elsa為何要阻止自己的好姻緣，就像浪漫不明白理智為何要判斷她的情感。Anna扯下了Elsa被戴上多年的手套——少女摘下了禁錮著自己身上E面的鎖鏈。世界頓時一片譁然——她竟敢如此大逆不道！女巫！！妖怪！！！

Elsa被迫出逃深山，建起了屬於自己的冰雪殿堂，高歌一曲Let it go，將此前壓抑她多年的，對遭到世人厭棄和鄙視的恐懼盡皆拋諸身後。在遠離現實的世界裡，女性E面特質的盡情釋放和抒發會是多麼瑰麗的圖景，這殿堂或是文學，或是藝術，但還不是…生活本身。

故事到這裡本來也可以結束了。Elsa從此隱居深山，Anna與王子結婚，從此互不相擾，相忘於江湖——一個將E面與A面割裂開來的女性，A面是現實生活，E面則止於精神世界。

但Anna不願如此，她一定要找回姐姐——覺醒的少女，希望A面能再次與E面攜手共存。同時，Elsa的出逃也並沒能如她所期望般徹底隔絕人世，她原來的王國同樣被捲入瑟瑟寒風中變成了冰雪世界——一個純超然的精神理智世界根本是不可能存在的，就算是僅僅以形而上表現出來，也能夠帶來實在的社會影響，打擊傳統秩序。

接下來，Anna與Elsa如何冰釋前嫌，便成為A面與E面在同一個女孩身上實現和解的過程。這個過程艱難漫長而曲折，不僅有激烈的爭辯和互相傷害，也伴隨著外部勢力的插足。在現實生活中，這本來不是一個人所必經的階段，如前所述，故事本可以提早結束很多次。一個選擇讓自己身上的A、E兩面直面外界，也直面彼此，為求得二者共存而容許可能衝突的女性，勢必會承擔太多額外的痛苦。

不過即使走到了這一步，其實還是有一種簡捷而大快人心的解決辦法：在這種痛苦和脆弱的巔峰出現一個「他」人，作為來自外部的拯救者——你看，平民出身的真·男主Kristoff快鹿加鞭奔向Anna公主，想要用他的真愛之吻拯救被Elsa傷害的她。而正在這時戲劇性的轉折發生了，Anna偏離了方向，義無反顧地衝向將要被壞蛋王子（童話裡的王子竟然會跳反這件事本身就值得驚訝）傷害的Elsa。

比起來自外界的（男性）拯救者，少女選擇了拼命拾回曾讓自己傷痕纍纍，卻又在現實世界的氣勢洶洶面前奄奄一息的E面。

Anna為Elsa擔上一劍，化為冰雕。冰霜卻很快在Elsa的擁抱下融化——不管其中原理為何，A面和E面的和解終於達成，女孩實現了對自我的救贖。

所以Kristoff和Anna的浪漫之吻，沒有發生在他一心要用愛情去拯救她的時候。而是當她完成自我救贖式的成長，作為一個成熟而完整的人格（兼具Elsa和Anna的特質）之時，她才說「now, we kiss」。

不禁擊節而嘆，比起不切實際的瑪麗蘇和對白馬王子的粉紅色幻想，這才是一部真正適合女孩子的動畫電影。抽離外界對她的期待，一個女孩是否就變得空洞無物？她有屬於她自己心靈和人格的成長成熟過程嗎？一個女孩的自我成長是怎樣的？這樣的作品還是太少。

剩下一件在意的事是，最終的和解不僅存在於Anna與Elsa，A面與E面之間，還包括成長後的女性與外部世界——當女皇與公主再度成為親密無間的好姐妹，整個世界也告別嚴冬，恢復了春暖花開。

恐怕這才是這個故事真正像是童話的部份，結局是一種超離於現狀的美好願景：完整的女性人格與世界不再是對抗的劍拔弩張，或沉默的冷暴力革命，或壓抑與選擇性無視，而是一種圓融的新秩序。

這是不是就是娜拉想要去到的地方？